夏日里一次车祸的断想

进入中伏的一个早晨,7点准时出门,穿行在醒来不久的老城的小街巷里,朝着地铁站的方向,开始一段横贯苏城东西的出勤之旅。

脱壳中的蝉

走下石桥,街巷里安静如常。忽然,几步路前,地面上一小摊黑乎乎的东西映入眼帘,走近一看,哎呀,好大一只知了!不知何故跌落在此,被电瓶车轮碾压了头,胸,后半身还保持着可辨的样貌,粘在了路上,已经失去了生命。耳边传来一阵蝉鸣,奇怪!直到刚才为止,我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一路在蝉声里穿行,难怪古人有的诗句。

蹲下身去,看到黑色的尾部,残留的一对透明的翅膀。脑海里浮现起关于它的许多零碎片段来。

小个子的“痒死他”

“知了”是俗称,根据它毫不谦逊的“知~~~了”的鸣叫声而得名,大名叫做“蝉”,有好多品种。一种小个头的,苏州人叫“痒死他”也是模拟其鸣声的叫法,所标汉字只是表音,或叫“洋斯塔”也可以,并无标准。蝉鸣是夏天恒久的背景音乐,今年,最早听到蝉声在平江路一带响起的时间是在6月上旬,黄梅之前。

门前风景:平江路

以前,没有电子游戏的年代,小男孩喜欢玩知了,都知道:会叫的是公的。与动物界的许多其他物种一样:公的负责鸣叫和美丽。捉了,捏在手里,用指甲刮刮它上腹的两片硬甲,它便愤怒地嘶鸣,震得耳膜和手心的肉同时发痒。捏着身体两侧可以观察它身体的构造:外面是一层硬壳,摸着踏实、干净,没有抓大青虫时软踏踏、黏糊糊的腻心触感,以及蠕之袅之令人不适的观感。知了的身上透着一种精致,成为画家笔下的常客。

抓知了

想起小时候抓知了的情形来了:跟着弄堂里的小哥哥,看他用铁丝做好一个圆圈,套上纱布袋,铁丝尾端绑在竹竿上。沿着河边,在柳树下,循着声,找着了,小心翼翼地从后面靠过去。那时候,知了多,有时一个树杈上、下停着一串。看准了,迅速升出竹竿,罩住,突然往下拉,也可以从下面贴紧树干往上铲一下,待知了跌进袋子里后迅即扭动竹竿将纱布袋口关闭。

警觉的蝉

蝉很警觉,这样的方法只适合近距离,数量多的时候。我们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工具也不精良,所以收获很差。另一种传统方法是用面筋粘知了:面粉里洗出面筋团,粘在长竹竿顶部,瞄准好了,迅速出手粘到蝉的翅膀上,将它拿下。这个方法更需要技术,要眼力,臂力,凝神定气。失手了,蝉会箭一般飞走,发出“呀~”的一声,吃惊又带着些嘲讽“没抓到吧?”,栖向更高的树梢。

佝偻承蜩

别小看这个孩子们的消夏游戏。两千几百年前,有一位深谙此道的高手还曾得到孔夫子的称赞。记载在书中,叫做,蜩(tiao)就是蝉的古称。据说孔子游历楚国时,遇见一位驼背老人用粘蝉之法捕蝉,如同在捡拾掉落在平地上的东西一般,手到擒来。孔子就不耻下问,就这门技艺向老者咨询。老者的回答是苦练以及熟能生巧:竹竿顶上从两个泥丸叠在一起到最后五个泥丸叠在一起,却不会掉落。另外,在这个基本功之上还要苦练内功,调节心神,不管周围如何纷繁嘈杂,练到我的眼中只有“你”,这个“你”就是蝉的那对透明的翅膀。到这个境界,出手就同俯身拾物一样自然了。孔夫子很是感慨:“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如果有行业祖师的话,捕蝉业的祖师应该是这位驼背老丈了。

夜捕

我好奇,驼背老丈时代他抓那么多知了所为何事?还是庄子为了借孔夫子之口阐述专心致志的道理而造出了佝偻丈人的故事,就像李白未必见过磨铁杵的婆婆,纪昌也没有见过车轮般的虱子一样。除了给孩子们玩玩之外,结合现在的情形,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吃”上面来了。或许,国人吃蝉的历史也同样悠久了吧?

油炸知了猴

蝉我没有吃过,所以吃蝉的历史还是留待学有余力者去考据。吃蝉蛹的经验倒是有的。在山东枣庄的烧烤店,在徐州的友人家里都品尝过蝉蛹的风味。在当地,抓蝉蛹已经成了重要的副业,好像盱眙的小龙虾一样。据说,初夏时节,村庄里的劳动力都会带上手电,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寻找刚从地里爬上树干,等待蜕皮的蝉蛹。此时的蝉蛹,带着点点的泥斑,往往只爬到离地不高的树干中段,趁着夜色,等着褪皮,变成真正的蝉。这会,它笨拙而行动迟缓,样子还不好看:像个泥猴,所以又称之为“知了猴”。蜕皮成功了,换上一身全新的装束,等太阳升起,它便迎风飞上树梢,开始不知疲倦地唱歌。

蝉蜕

留在树干上的那个带泥的外壳,可以入药,治疗咽炎,发音嘶哑等病症,也可以洗干净,留作喜欢清供的朋友案头的点缀,经年不坏。

金蝉脱壳

脱壳前是略带丑陋的知了猴,只有脱壳了方能振翅高飞,看起来是这层壳阻碍了它的腾达。有个成语叫做“金蝉脱壳”,有点美化蝉的意思。现在正是用了“金蝉”作为蝉蛹的商品名,表明其历史源远流长。其实这个成语的实例不少都是反面情况:留件不值钱的衣服在椅背上,溜之大吉吃白食;被警察拦下查酒驾时,突然开了车门,扔掉车子逃跑都是金蝉脱壳的例子。从最初的小孩子夏日的玩物,发展到现在:一个知了猴卖到几毛钱甚至更高,真正展现了“金蝉脱壳”的“金”的意思。洗去斑斑泥点后,最常见的烹饪法就是油炸,炸透了,撒上细盐,略一翻拌,即可上桌。味道很香,而且确实有肉。在胸部可以看到一丝一丝的肌肉纤维,很有嚼劲。就着冰啤酒那就等于青岛人之于蛤蜊,新疆人之于羊肉串,全国人民之于小龙虾了。

含蝉

蝉在道家眼中,是很神秘的存在。道家追求羽化登仙,长生不老。孙行者没有成佛前也为同样的追求造了木筏出洋留学。蝉能蜕皮,长出翅膀,高居树梢,餐风食露,出泥地而不入红尘,就像佛教中的莲花一样,别有一种“仙风道骨”。古人的殓具里就有一种“琀蝉”。逝者口含蝉形的玉石,借此灵仙之气可以在他界褪去原来的皮囊,得到重生。多年前,我曾经在西园寺的商品部里看到过透明树脂中放入一只真蝉的人造琥珀书镇。做得真好:方棱出角,一个气泡都没有。那个在树脂里永生的蝉,全枪全须没有一丝破损,就同栖息在枝头时一样。记得价格是十元,让我发出“哦”的一声叹息,年代大约在80年代初,我的个头刚超过柜台不久。

法布尔里写蝉的内容,我在初中的语文书上读到过。记得结尾处:四年的黑暗世界,一个月阳光下的高歌,这就是蝉的生活。这样的描述,提醒人们不要介意它的喧闹,尊重一个小生命的存在意义。

一只蝉,从虫卵到长到破土而出需要四年的时间,其间它一直在靠近树根的地底下挖掘着通上枝头的隧道,长年的辛苦劳作,练就了一身的肌肉。难怪,蝉蛹的嚼劲好,能吃出肉干一样的风味。可惜,刚打通隧道,还没等见到第一缕阳光,就被好这一口的人抓了去,迎接油煎火烤的宿命,不禁令人扼腕。

我想象着这一幕:黑漆漆的树林里手电,头灯的光柱交织成一张大网,仿佛二战片里夜袭的轰炸机群突破敌军探照灯,照明弹光幕的惊险一刻。只有少数幸运的知了猴逃过了一次次的高密度搜索,真正羽化而登仙。听说有些地方的夏天,蝉声已经稀稀疏疏,但是,知了猴的价格还在上涨,和小龙虾走过的历程相仿佛。

据说可以养殖了

电视上见过一则报道:金蝉的人工养殖获得成功!又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有心人。靠着这样的巧技,不用多久,应该可以吃到人工养殖的知了猴了。老饕们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关键要提高速度啊!等待四年,时间漫长,大学都毕业了,所以还得研究,解决时间的问题。若是用速成法培育之后还有没有那股嚼劲呢?报道里没有说,这个问题影响到口味,还需请专家去攻坚克难,以免再爆出“养殖的就是不如野生的好”之类不满,又将更多的探照灯投向林间去索取。

燕子的家

人为的风物诗,比如焰火,爆竹因为环境问题,在苏州已经被禁止了,自然的风物诗,比如蝉声,鸟鸣也渐行渐远。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可能记得每一部人气动漫的主题歌,却不一定在意飘进纱窗来的蝉声。我们童年时代里那些竹林里的萤火虫飞到哪里去了?春天的都市里消失了小燕子的旧巢,如何“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呢?生活于钢筋丛林,陷身于车水马龙的红尘世界里,发这样的感慨着实有无病呻吟之嫌。

江南的网船

不过,曾经的许多“江南古镇”,也不断地“金蝉脱壳”,借着一个旧名字,用着大同小异的改造方式,迁走老宅子里鲜活的生活,留下一个个改头换面的躯壳,甚至造出很多新的躯壳,填充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文化肉馅”裹着“南腔北调”投机者调好的“糖霜”与“脂粉”借着“重生”的幌子,炸出另一种“色,香”有余,“味道”全无的新式金蝉,待价而沽……身后电瓶车的喇叭声吓了我一跳,蝉声也越发响亮,带着怒气:“我何时姓了金?你说的这些与俺何干?没见识的,该去问问小地方的领导在想啥!”

一对透明的翅膀

蝉兄指教得是!回过神来刚要起身离去时,那对透明的翅膀突然在风中发出一丝颤动,打动了我,于是再次蹲下身去,小心地取下它。包在纸巾里,打算塞进书里,当个书签,那是一只蝉来过这世间的唯一证据……河边的树林里它的同类们还在继续嘶鸣,催我前行。

幸而,长大的知了可能不如知了猴好吃吧?为何佝偻丈人还要抓那么多下来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

蝠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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