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与古典间再建一座别样宫殿
——与聂权谈,十题
雷平阳、聂权
雷平阳:马尔克斯的自传叫《活着为了讲述》,可对诗人而言,讲述为了发现,为了进入语言的心脏。你的新诗集《富春山教》大抵上也有着这个思路。据此,对讲述或说叙事,你有何体悟?在探险式的讲述中你又是如何保持了持续性思考的状态并且去到了你所设定的终点上?
聂权:在开始对谈之前,我想先向平阳大哥你致以敬意,在很多方面,包括叙事方式进入当代诗歌并且进行全方位拓展这一方面,我个人以为,你是具有里程碑式的作用和意义的。你在一个对谈中说,一方面,甚至可将叙事认定为诗歌的力量、节奏和空间之源;另一方面,《击壤歌》和《诗经》中有着大量的叙事篇章,诗歌的叙事来得更古老。很奇怪,在当下仍然有不少人在排斥叙事,认为叙事会影响到诗歌的本质。我觉得如你所说,叙事方式是诗歌写作的源头之一。叙事方式合于诗歌的本质,合于人类表述情感的需要。诗言志,我们的生活和生命,绝大部分是由事件组成,如果刻意摒弃叙事方式的进入,生活、生命、情感的相应部分都没有办法进入到诗歌中去,一个只愿意去用抒情方式去写作的诗人,他的诗歌世界相对于他的生命世界,是有很大缺失的,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也是愿意将叙事作为自己写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并且与抒情找寻尽可能恰当的平衡或者反差效果。
怎么样讲述,是一件会让我着迷的事。讲述的方式,如自然本身,亿万沟壑、亿万山水、亿万江河、亿万星辰,各有其形,各有走向、态势、空间、差距、引力、排斥、回旋、滚卷、冲撞、气形,摸索、观摹、借形、拟势于诗歌之中的过程,犹如探求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瑰丽奇伟更变化无穷的世界里的种种神秘。我一直不愿意自己的下一首诗歌与自己从前的作品有重复处,这其中就包括讲述的方式,宇宙无尽,诗歌世界及技艺无尽,求有异于自我及他人之新、变、创造、平中之奇险、奇崛或自然,对自我的不断的变化,可能有意无意间有与你说的持续性的思考的状态契合。
雷平阳:我有一首短诗《脸谱》,从想写到写成,短短五行,耗掉的时间是五年。意图、语感、情绪的挑选令我苦不堪言同时又兴致勃勃。它的写作过程让我确信:现代诗的写作所谓“一挥而就”已经类似于神话,只有那些得到神灵支持的诗人能够蒙福,更多的诗人也许得像做一项浩大的工程那样选项、确定目标、规划、预算、绘图、备料、施工、装修,缺一不可,费尽移山心力方能完成。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有时是自己与鬼的战争,有时是自己与真理和美学的战争,有时还是自己与语言的战争,而且还得像所罗门王建造神殿时听不到铁器的声音那样去展开。那么,你可否谈谈这种设定式诗歌的写作意味着什么?我们诗歌将“有感而发”的诗教传统导入工程式一般的综合系统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聂权:多年前,我曾和刘年、王单单多次讨论研究过你的许多诗歌可以在他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难以磨灭这一特点的原因,听了《脸谱》的创作过程,更多了些明悟。你的创作和读书一样,都是艰辛而类似于浩大工程的。闻一多提倡在感情冷却下来再进行创作。我在近三十岁时,对他的这种观点是存疑而不以为然的,但是,现在,越来越倾向于一种如你所说的目击神遇后的设定、计算、遥想、观望、摹形、察微、搭建、构架、理气、凝神、出击、起舞等等准备后的由心而生的自然生发。在一定意义上,闻一多说的“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是有道理的。当然,这种“镣铐”在当下应该包含更丰富的诗歌技艺与规律。在近些年,我也渐多如你写作《脸谱》等作品的经历和感觉,只是从构思到创作时间要短了许多。我有一首不起眼的小诗《暗袭》,写因被刀切伤想起远方的母亲,母亲在厨房要躲避多少这样明晃晃的暗袭,期间每次在厨房都会想到一样在厨房的母亲,想到诗人毛子和津渡两首写厨房特别动人的诗歌里的句子,在近一年之后,才写了下来。王昌龄《诗格》中说:“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我觉得设定式的写作对于成熟的写作者来说是可取的,它是一种成熟诗人的能力,将“有感而发”的诗教传统导入工程式一般的综合系统,我个人觉得并不冲突,这种做好艰巨工程样的内心构建与设定与由真心、真情自然生发的平衡,是可以同步处理的。我期待一种境界与能力,瞬间如历经千年,在很短的时间里可以完成这种内心的浩大工程,而在更短时间内完成一首诗。
雷平阳:卡瓦菲斯有不少诗歌书写现代性史迹,施奈德翻译又由柳向阳转译过来的寒山子诗歌,对我的启示性很大,古代语境与现代语境的转换,带来了无数的新词语和闪亮的美学空间,模糊的只可意会的精神奇观得到了准确的落实同时又引出了新的谜语。从中既可窥见传统诗歌端庄的背影又能发现一个个未来的思想幽灵。一段时间以来,你着迷于此,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和追求?
聂权:接通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现在正在琢磨这个问题,也可能会去做进一步的尝试。这一点让我着迷。与之相应的隐约的追求是,诗人是不是也应该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可以将当代历程有效地放置于时间与诗歌长河的坐标系中。于所处时代完成继往开来,应该是写作者的责任和使命。当然,这只是一种愿望。
雷平阳:在殿堂和遗址上再造一座殿堂,现实生活中从来都是常态,在诗歌写作中则是冒险。我一直推崇李白的诗歌《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视其为神品。即使用白话随口翻译过来,都是一首石破天惊的现代诗,但我连模仿它的勇气都没有。你的诗作中不乏旧典,除了出新之需而外,是否也有着对现实进行诗意审判的需要?
聂权:对李白的有些诗,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曾经有两年,我一直在反复阅读、揣摩如李白《静夜思》“床头明月光,凝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及杜甫有些看似极简单的神来之作,并且隐约觉有受益。
希尼说,诗是文化的自我回归。即连外国诗人,也很重视文化的传承,而白话诗当下流行的方向已经使用典等古人常用之法不大可能较多出现,这其实也构成了新诗的一种局限。我理想中的诗歌形态,是无事不可入、无物不可入的,新诗当下的语言状态和方向,已不能满足这样的体系。用旧典承袭积淀,有出新之需,有回归,也有期望调和新与旧的平衡而更有长足之力前进,从这三方面来说,是有想要纠偏于现实状况的想法的。
雷平阳:现实和它带来的战争以及战争留下的景象和心象,一直是书写者案头的一只怪兽,直接写它或以虚构的方式呈现它,目的都是为了找出它的成因、欲望和天命,探究它的精神内核并由此开显其体制中众神与众生的内在现实和前往未来时的行姿,直面与虚构之争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写作者所处的精神高度、神赐的写作蛮力和对未知的知道欲,往往会成为写作成果的检验尺码。你的上一本诗集与《富春山教》之间明显存在着一道裂痕,前者亲近现实而后者疏离,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是现在的文本疏离过去的文本?文本之间的疏离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种疏离是必须吗?
聂权:《富春山教》和我的上一本诗集相隔五年多,三分之二都是近两三年的新作,五年间生活、生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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