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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图像

——黄志凌艺术的“道”与“路”

文|刘茂平刊于《艺术市场》年5月号

在汉语的语义演变过程中,“道”“路”这两个字的字义是比较稳定的,二者常常可以互换,道即是路,路也是道,我们今天更多合称道路。然而,道可以不是路,路也可以不在道上。人生的道路也好,艺术的道路也好,能不能走好,关键在于,你走的路在不在道上。所以,道和路又是有区别的。显然,黄志凌深知其中的利害,一直在寻找一条符合道的路,尽管走得比较小心,但这条路已经成型,并且路标清晰,这次“道·路”纸上作品展就是他艺术道路的一次显现,虽然只是其中的一段。

这次展览共展出黄志凌近年创作的两个作品系列,分别是《无尽藏》和《石》,我们先看《石》系列。

黄志凌《石47》铅笔水彩纸29×21cm年

这是一批小幅面的纸上单色作品,它甚至都不能称为绘画,因为缺少太多我们习见的绘画元素,只有单纯的线条,但它确实又是绘画,由艺术家一根线一根线仔细描出来。我们可以解读为极简、抽象、线描,但都不准确,它是写生,是对一块块真实的石头的写生。艺术家把在生活中捡到的石头摆在案头,根据石头的形状、肌理、大小,采用浓淡、粗细、疏密、长短、曲直的线条,如实地描绘下来。而且,这些线条同一方向,没有交叉,虽然根据石头的形状,线条会有转折,但每条线都首尾连贯,形成独特的“弯曲的平行线”。通过这些单一线条的延伸,石头的形态、肌理、色泽、质感、性格被呈现出来。

这些普通的石头大抵都是艺术家从生活各处捡拾而来。作为石头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其价值是人赋予的。

中国有悠久而独特的石文化,石头不仅很早就被帝王权贵居为奇货,更被文人士大夫吟咏和描绘,至晚在秦汉宫苑园林中就少不了奇石。宋代以后,石头更是出尽风头。笔墨纸砚、诗书画印,都少不了石头的参与,一款砚台,一方章料,不仅是文雅的标识,也是案头必备。至于琢玉成器,叠石理水,造像刻碑,更是石头唱主角。苏东坡爱咏石、画石,米芾更是爱石成痴,帝王将相极端者如宋徽宗,对奇石的搜罗更让民怨沸腾。宋代杜绾有《云林石谱》,明代林有麟有《素园石谱》,清代石谱、石录更多,当代美学家朱良志为赏石传统专门写了《顽石的风流》,极言“石不能言最可人”的爱石传统。

黄志凌《石28》铅笔水彩纸29×21cm年

作为中国画专业出身的艺术家,黄志凌承继中国传统对石头的情感,仿佛是一种必然,但是,黄志凌的石头,恰不是传统对石头的情感,而是反其道而用之。据艺术家自己介绍,他选择石头作为表现对象,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他自小居住在出产矿石的黄石,房前屋后经常堆满矿石,丢石头是儿时最主要的游戏,眼见坚硬的石头在炉中化为铁水,也曾惊奇于造物的神奇变化。成年以后,到藏地旅行,看到路旁山顶一堆堆的玛尼石,忽然领悟,这些坚硬物体也可以承载人的精神、人的愿望,可以充满灵性。他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这些坚硬的物体,不断捡拾,随手放在工作台上。他开始很自然地与这些石头对话,也找到了和它们对话的方式,不经意间,已经积累了近张。

朱良志在《顽石的风流》中写道:“石和中国人的艺术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中国人爱石,赏它,玩它,品味它,将石当作朋友,甚至当作自我生命的象征,以石来安慰心灵,并通过石头来看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品石,不光是对石的欣赏,所看重也不全在其审美价值或者实用价值,很多是在玩味自己的生命,从中寻找生命智慧的启发。”朱良志说得不错,但他在石头中看到的风流,在黄志凌的《石》系列作品中却放不进去。这些石头单纯、朴素、冷峻、理性、节制、自在,没有玩味,也难见启发。我们看到了耐心,看到了坚持,看到用持久的心力凝聚的档案。

黄志凌画石,用最少的造型元素、最节制的艺术语言,颠覆了所有我们对石头的认知和艺术表达的先见,也为中国丰富的石文化增添了新的资源。黄志凌通过描绘的方式,把这一块块石头铺在艺术的路上,形成道路,使石头回归其原初的意义和功能,这是永恒的回归。在回归的途中,这些石头超越自身,丧失了石性,获得灵性,成为道路本身。

有了石头构筑的道路,寻此道路,我们就可前行,抵达作品《无尽藏》系列。

“无尽藏”有本来义和引申义。本来义是谓佛德广大无边,作用于万物,无穷无尽,这为修习佛学的人所了解。而“无尽藏”引申义,也即在日常语义里,今天泛指事物之取用无穷者。石头正是取用无尽之物,在这个意义上,“石”和“无尽藏”关联起来。

黄志凌《无尽藏BOUDDHISMEKADAMPA》58×12cm年(横屏欣赏)

“无尽藏”问题的提出,首先基于对现实社会的反思。在消费社会,生产的过剩,仿佛一切都取用无穷,当一切都可购买时,购物不再重要,而购买本身成为需要。当我们去购买,只要有钱,所有的商品——物,真是取用无穷。于是,人被欲望所驱使,人被物化,失去了人的自主性,无节制地追求财富和消费成为人的目的。这也是黄志凌在处理取用不尽的石头时如此节制的原因,这是暗示,也是提醒,甚或规劝。

既然,消费文化,功利主义,寐于智慧,利令智昏。那么,有没有可能转换,或寻找替代?黄志凌的方法显然是转换和替代同时进行,他把作为取用无尽之物的石头进行了转换,通过画面的有限表达,变作为物的石,为道路之石。接下来是替换,既然对无穷无限的追求是人的宿命,有无可能再找到一种更有价值意义的无穷无限来替换,于是他找到了本来义的“无尽藏”。

借助佛学本来义来追问“无尽藏”的真实义,不仅必须,而且构成一种奇特的反讽、冲突和对照。在消费社会,物的无限追求是无尽藏。而在佛教的观念里,不是有而是无,不是实而是空,才是大智慧,才是真正的无尽藏。

黄志凌以独特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用经版的形制,画了一批佛教互联网站的界面,题材来自古老传统,又切入时代媒介。我们由此进入一种真正的“无尽藏”。

和《石》系列一样,这组作品也是小画幅,首先从作品的形制上保持节制。经版是雕版印刷佛经的雕刻版,一般用硬木雕刻而成。为适应佛教徒盘坐地上读经的方便,逐渐形成了横长方形的固定形制,作为一种古老的技艺,今天仍在藏传佛教寺院使用。经版既定的小尺寸,避免了当代视觉文化对大画幅视觉冲击力追求的惯性,使画幅减弱而不是增强画面的视觉外观。经版原本为阅读而设定的固定尺幅,也迫使观者采取阅读习惯的近距离才能观看,增强了观看的专注性。今天,当代佛经的印刷也大量采用现代印刷技术,而基于佛教传承推广的需求,佛教网站更是数量众多。那么“无尽藏”究竟藏在哪里,真正的大智慧究竟藏在哪里?在经版印刷的古老经文里,还是在海量存储的互联网上?黄志凌并没有给予回答,他所做的就是用经版的形制、样式画上网站的门户信息。这就是他巧妙的地方,这虽然有些机巧,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如此,一箭双雕把历史和当下、传统与现代,有形和无形连接起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入口。当我们聚焦在这个入口,聚焦在这块既没有经文的经版,也不能进入的网站,幡然觉悟:智慧也好,道路也好,既不在古老的经版里,也不在海量的网络世界,也许就在我们自身——何劳外求。

黄志凌《无尽藏MEDITATIONZEN.ORG》12×58cm年(横屏欣赏)

为了破除观者把经版当做可以辨识的网站,而试图在画面上寻找网络信息的误解,黄志凌有意使用了多语种经版,从而对“道有多路”和“道中多歧路”做了双重提示。

对“石”和“无尽藏”,艺术家实际采取了相反两种处理方式:对石头,是清空所有以前文化艺术中对石头的前理解,将其还原为自然的石头,让它的自性完全显露出来,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再造一个石头,石头由此而赋灵,获得灵性的石头自然也就有了生命,变成一枚全新的石头,获得作为构筑道路材质的“路性”。

而对“无尽藏”的经版,则反其道而行,不是清空而是聚集,让一切有关的信息尽量聚集,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汉地与藏地,汉字与拉丁字,图像与文字,制作与描画,链接与转换,这是由内在秩序规定的聚集,而这内在的秩序,正是“道”的显现。

“路”与“道”分别完成构筑,形成道路。

如果我们把两组作品理解为黄志凌的艺术道路的话,这本是一条晦暗不明的道路,在一小片一小片纸上的案头耕耘,放在眼花缭乱的当代视觉图像世界,难以激起一丝波澜。但如果把它理解为精神的道路、心灵的道路,甚至人生的道路的话,他的画面顿时光彩起来。这种以慢制快的手工细活,是对浮躁的抗拒、对功利的漠视,对潮流的洄游,是肉身和心灵的双重磨练。是沉思、是劳作、是修行。它不仅是视觉图像,更是精神图像、心灵图像。是修行之迹,是道之路。

当我们观看这条道路时,我们也在找自己的路。

作者系湖北美术学院教授、艺术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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