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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鬓影
宋燕
我的童年,是在大巴山脚下一个古老的小镇度过的。那镇上,高低错落的青砖瓦屋中间,是局促蜿蜒的青石板路。路上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行人轻快的脚步声,是记忆里最娴静的时光。
彼时祖父母尚还健在,且都刚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在家。闲时,祖父酷爱养花,我家的晒楼上,便长年开满了花。秋菊、冬梅,蔷薇花开得碗口大,洁白的金银花,从二楼的阳台开到楼下,牵牵绊绊到天涯……
童年的暑假,每天清晨,祖父便会拿起一只大的搪瓷碗,去晒楼上采摘那些新开的茉莉花。那真是一棵巨大的茉莉花树啊,种在硕大的陶瓷花盆里,端的是翠绿葱茏,玉树临风。
那层层叠叠碧绿的叶,如新月、如弯眉,那密密匝匝洁白的花,如辰星、如珠玑。夏日,晨风轻吹,凉风习习,整棵花树便娇滴滴、羞答答地眉开眼笑,香远溢清……虽然同样是开在夏天的小白花,茉莉不像白玉兰,有着大家闺秀般的矜持与端庄,亦不像栀子花,有着乡野丫头般的粗野与豪放。茉莉,是灵动而娇俏的,像是最为天真可爱的小家碧玉。
祖父总是穿白色的布褂,宝蓝色的绸裤,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全都梳向脑后。他一手端碗,一手摘花,边摘还边教我一句诗,或是半厥词:“一天明月星河澹,满殿风吹茉莉香。”抑或“醉折一枝簪鬓睡,晓来印却枕痕香。”那些茉莉,颗颗饱满,朵朵晶莹,从祖父的指间,滚落到搪瓷碗里,洁白无瑕,玲珑如玉。祖父摘完花,总是转身将满满一碗花儿,交到我的手中,我就欢天喜地地捧着花儿下楼,像是捧着满满一碗璀璨夺目的夏夜星辰。
楼下的祖母,刚刚煮好了早餐,新鲜的玉米磨成的羹或是虾仁馅的小馄饨。见我下楼,一边笑着迎上来,一边在围裙上擦净手,再顺手从新买的洗锅用的刷把上掰下几根细竹签,然后坐在天井边上,戴着玳瑁边的老花镜,将那些花用竹签一朵一朵地穿成串。夏日的晨光落到开满苍苔的天井里,更觉得岁月流金,夏日悠长。
待祖母穿好花串,便开始为我梳头。她先将我齐腰的长发结成三股油松大辫,再在头顶挽成一只结实的髻,最后用穿好的茉莉花串在发髻上轻轻地环绕一圈。祖母的手很轻柔,像是很多年以后我读到《诗经》里的那一句:“手如柔荑”。每次祖母为我梳完发,总会将双手搭在我的肩头,我就回头,对祖母做一个歪嘴斜眼的鬼脸,一旁的祖父就弯起食指在我额头上一敲,我们祖孙仨就一起笑。
吃过早餐,祖母洗手净面,对镜梳妆。彼时,祖母虽已银发苍颜,但却干净整洁。她用木梳,将一头如雪的发丝理清梳顺,像是在厘清红尘人间万千思绪。然后一丝不落地将满头银发在脑后挽成髻,一支古朴的银簪穿髻而过。最后,再将一串穿好的茉莉花串簪在鬓边,白色的发髻,白色的茉莉,端的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了。
有时候,祖母还会将茉莉花用针线穿成串,佩戴在我们的襟前,于是举手投足,暗香浮动。祖母说:“花贵天真,但若仅用来装点外表,再怎么香,也只是香在皮肉,不似翰墨,香在风骨。”
祖母写得一手好字儿。于是,暑假里几乎每天下午,祖母都会教我习字。常常是祖父守在案头一边磨墨,一边为我摇着扇,祖父说,习字的时候,不要用电风扇,那个风太大,不仅将纸张吹得满天飞,还会吹干笔墨。祖母就翻出来一本上好的描红字帖,先是自己伏案示范,告诉我写字的姿势,握笔的方法,以及描红的口诀。至今记得,祖母端坐于案前,一边握笔书写,一边轻轻念叨:“先横后竖,先上后下,先撇后捺,先中间后两边,先里边再封口……”彼时,祖母穿一身月白的绸衫,戴着老花镜,鬓边清幽的茉莉花香和着笔下悠悠翰墨香,更显洁白如玉,静谧安详。
记得那时候描红的字帖,翻来覆去,几乎全是古诗词。从最简单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直到有一天,我翻开祖母新拿给我的描红字帖,那上面劈头盖脸的是一首我从未见过的诗,里面好些字儿也不认得。我问:“祖母,这上面写的啥呀?”祖母拿过字帖,看了一眼,既而,慎重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说:“这是魏晋名士刘桢的诗,今天我们先读帖,再习字。”然后,祖母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叫我跟着她读:“亭亭山中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那天,祖母教我读诗,祖父便在旁边为我们摇扇,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祖父说:“你知道为什么要你习字吗?中国的汉字,讲究的是沉心静气,横平竖直,雍容端正,力透纸背。这其实也是我们做人的道理啊!”祖父边说边屈起食指,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点了点。祖母就在一旁微笑着说:“字,虽说是水做的骨肉,可写字的人赋予了它们灵性。见字如面,其实字又何止是面,那更应该是一个人的灵魂。”
可是,那时候的我,哪里知道什么叫灵魂,什么又叫做人呢?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因为祖父母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彼时,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记忆里,便常常会有学生来探望他们。记得有一次,一个斯文秀气的青年人,拿着一叠宣纸走进了我家。见到祖父母,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然后坐下来,牵着祖母的手,轻声说:“曾老师,您就像我的妈妈一样……”祖母就微笑着在青年的肩上拍了拍说:“大学毕业了,你选择回小镇教书,我是打心里高兴啊!”一边的祖父说:“是啊,我们这个小镇,又偏僻又落后,新毕业的大学生请都请不来,现在,你能回来,我和你曾老师,不仅从心里高兴,更从心里感谢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和担当,教书育人是大事,耽误了孩子们就是耽误了我们自己的明天啊!”祖父边说边起身紧紧地握了握青年的手,还转身叫过一旁的我说:“小学生首先要学会尊师重道,今天你得先给老师行个礼。”
那天临别时,那青年说:“曾老师,暑假过后我就开学新迎了,今天我特地带了宣纸,想请您给我写一幅字画。”祖母微笑着点了点头。依旧是我习字的案头,一串祖母用针线穿好的茉莉花串正静静地吐露芬芳。祖父研墨铺纸,祖母只手提笔,沉思片刻,然后毫不犹豫挥毫写下:“亭亭山中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祖母一气呵气,祖父颌首微笑,那青年认真地逐字逐字小声诵读,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字画,向祖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最后,祖母还转身,将案头的茉莉花串佩戴在了青年的襟前……记忆里,那天,祖母的字皎若云月,而青年襟前的茉莉皑如山雪。
而今,祖父母已去世多年。童年的小镇因为三峡移民,早已淹没在了汉丰湖底。当年的那个青年,想来也应该是祖父母当年的年纪,也应该儿孙满堂,桃李满天下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也和祖父母一样,也曾有过学生去探望他,而他,是否亦曾给他的学生写过同样的字画?
窗外,我家的阳台上,依旧开满洁白的茉莉花,而案前,我的笔下,则是墨痕未干的几个大字——花香鬓影。多么希望,那是很多年以后,我的灵魂的样子!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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