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
我的小学(四)
河南邓州王小义
7.小升初
小学升初中没什么感觉,不像中考有压力,更不像高考会失眠。
跟平常一样,只不过考场由小学操场换到了街上初中室内。鸡子叫头遍,母亲就起床做饭,做好了才喊我,还特意煮了几个鸡蛋,甜的咸的都有。农村虽说最不缺这玩意儿,但平时攒着,差不多了拿街上卖了换钱用,要不是考试或者生了病,母亲是万万舍不得让我们吃的。虽说也馋,早上还是不敢吃,因为同学之间盛传早上吃了鸡蛋,一考试容易考大鸡蛋。父亲鼓励说,吃一个不吉利,咱就吃俩,一个筷子串俩零,马到成功。可我还是没胆吃,吃俩个万一没串一块,变成考两门大鸡蛋,多丧气,但又舍不得,就连同一个红薯面花里卷一起全塞进书包,好中午吃。
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喊上村里的发小,一起到小学,老师领队,沿着半指深灰尘的土路往街上逛。没大人送,顶多在吃早饭时大人叮嘱几句,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更没有洋马儿伺候,全地蹦。大家都一样,没特意准备,没优劣之分,没卑贱之感,还嘻嘻哈哈地打闹一路。早上去,中午就井水啃了花里卷,又与同学分吃了鸡蛋,大伙一起在中学门前河边的树荫凉里歇息,下午接着考,傍晚回,一天结束。
成绩下来,稀里糊涂就考上了,没啥激动的,不像现在还得开个庆功宴大肆热闹一番,最次也得约几个同学去KTV欧克欧克。初中开学,一个人就搞不定了,离距远不说,书包、板凳、面粉、交学费等一大堆没见过的事,非大人亲自出马不可。开学那天飘着小雨,父亲穿着那件祖传的草绿色雨衣,推着洋马儿送我,洋马儿上有我的半袋面和小板凳,泥巴土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艰难地每走一截,不得不停路边拿个棍子刮刮车轱辘上沾的泥。邓南的泥巴特别黏,能把女人的鞋跟粘掉,不刮,车轱辘就不会转圈。我披着薄塑料纸,背着书包,拎着鞋,赤巴脚,紧跟在父亲身后,偶尔上前也帮忙推把车,砖头蛋、料礓石铺的路,扎脚,一不小心就被扎得眦牙咧嘴。走沟棱吧,少了石头蛋扎脚,但又有毛戗子,浑身尖刺,踩上也是钻心的疼。还好,老天爷睁眼,雨不算大。六七里的路,磨蹭了几个小时,到校后,父亲帮我去办入学手续,我则和小伙伴们在外面路边小店里看电视,玩的是岳飞枪挑小梁王,害得父亲一直等到天黑,很晚才到家。那一年,我们队一起考上初中有五六人。
河北里冬云哥那时正上中专,有心人,小升初的那个暑假,他特意提前为我们四个男生进行了英语和数学补课。每天除了割草,午休时间和晚上都去他家补习,晚上点不起煤油灯,我们就坐在月光下背英语26个字母和单词。从学26个字母开始,用的全是自己发明的土法,单词下面标注音译汉字,比如face写上“非死”,five写上“废物”,Iamfinetoo写上“挨门贩兔”……冬云哥发现了,哭笑不得,一再禁止,但屡禁不止,我们不用这招,根本记不住。气得他最后不管了,这招我一直用到大学毕业,跟英语绝交了才拉倒。英语一直拖后腿,后来又基本上全还给了老师,直到现在看到楚喘似的英语,头皮子还发麻。
中午学习更不老实,冬云哥在布置完任务后去午休了,我们就在他家门前的大洋槐树底下自由活动。他侄子顽皮,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他的《三国演义》和《薛丁山征西》,正值饥渴年龄,中午并膀偷着看,晚上轮流拿回家,点着煤油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眼酸了,吹了灯,站起来到院里,踢踢腿,捶捶腰,把脖子扭得咯嘣嘣响,再望望嫦娥姐姐,回去继续看,要不是怕费油,恨不得熬个通宵。几百页的书,三二天就看完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先接触到的两本小说,至今也忘不掉。
上了初中,想着冬天可不用靠挤油取暖了,谁知道冬天跟小学没什么两样,想着可不用点煤油上早晚自习了,谁知道动不动就停电,停了电,照样还得点煤油灯。唯一能享的福是周末留校看班,晚上可以把全班桌子拼了,几十双被子铺了盖上,翻完跟头,美美地睡上一晚。
小学时,还发生了一件对我后来人生影响至深的事情。
王营有个本家的四伯在县城上班,每年年下都回村过年,个高人白,西装革履,一副官样,见人必敬烟,拉上几句,客气一番,村人敬如上宾。一次,到我家闲坐,我父亲叫我到跟前指着四伯说,“叫四伯?”我怯怯地凑上前老老实实地叫了声“四伯好!”四伯笑了,把我揽在怀里,从西服里面的布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亮洒洒的,顺手捏出一张十元给我,又摸着我头问,“这是老几?”“老二!不成型,破费的很。”“娃们调皮,说明能。只有上学才有出路,要走出王营才有希望,一定得好好供。”他走后,我紧紧攥着那笔巨款,问父亲“四伯是干啥的?真排场。”当时眼气得不得了。父亲就把他从小学当民办老师,奋斗到街上,直到城里当律师的事粗略说了一遍,还说他整天屁股上粘个小车,日溜来日溜去,吃香的喝辣的,美的很。言语之间,充满羡慕。话里话外,希望我向他学习。我听得似懂非懂,当晚母亲就没收了这笔巨款。那次,我才知道四伯是一位律师,也是我由生以来第一次听说了“律师”这个词,对律师的认识也仅限于帮人打官司,有小车开,排场,受人尊重。因为我四伯,因为离我家近,因为每年都能看见几次,因为我够得着,这使我第一次仿佛有了自己人生的榜样,并且萌生了以后当律师的想法,高考填志愿时晕着头凭这一点点有限的认知,有意识地报了法学专业。大学毕业后,生活所迫,忘却了理想,只想快些挣点钱,好在老家县城里托人谋个正式职业。一番折腾下来,白白耽误了几年,于是,又不顾家人朋友的劝阻,不得不再赴深圳,且下了决心,绝了再回去的念头,再苦再难也要在深圳扎根。工作之余又拾起多年不见的课本,重新拿出高考精神,备战司考,摞起来数一二十本半人高的教材,看着一点也不难受,只觉可爱。因为在我眼里,它是一堆熠熠生辉的宝藏,只待将来挖掘。当时想,最多考三次,不成,便在富士康养老。没成想,二年后,顺利过关,歪打正着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我们同行戏称为“三无”职业,无人管,无人问,无固定收入。
那一年,我在富士康考过司法考试,再次站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不决。回去找他,想听听他的建议。一进他办公室,他同事说上午都出去了,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我说已经打过话了,就在办公室里等,望着满柜子厚重的法律书籍,自知做律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到了下班时间,看着一个个都走了,诺大办公室里只剩下孤零零地一个我,心里感觉空荡荡的,没底。晚上七点多一点,见他急匆匆回来,看他一进办公室,我急忙起身迎上去,他格外高兴,抑止不住激动心情,一直拉着我的手回到座位上,不停地表示歉意,弄得我倒不好意思。我开玩笑说,只要能跟上吃饭,都不晚。稍事喘口气,他便带我到附近的烩面馆一起吃饭,在门前的树荫下,几个可口小菜,一瓶老酒,我们爷俩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对饮,边喝边聊,硬是干了一瓶。那晚,他说了很多很多,尽肺腑之言,看似随便闲聊,于我却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在邓县,无酒不成席,这是老辈儿流传下来的规矩。之后,我知道想要怎样的人生,也知道怎样去实现它。几天后,我又返回深圳,决意辞去了还算不错的工作,跟着他的律师朋友实习,上了这条“贼船”。这使我免了异地转证之苦,虽无学到高大上的高端赚钱业务之术,却实实在在地实习了一年多,为以后长远发展夯实了基础,少走了不少弯路。其实,那次回去,本来是想跟着他实习的,但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多年后,在深圳,有一次请一个老前辈律师喝酒,正酣时聊及此事。他不无感慨地说,你四伯每年不知回村多少趟,不知多少人都看到了,都没往这方面想,只有你想到了,还朝着这方向不懈努力,这就是缘分,老天爷赏的饭碗。我欣然赞同,又暗自庆幸。一生之中,若能有幸遇高人指点一二,无疑是人生最大的运气,便是贵人,可惜芸芸众生,能被指点的又有几人,贵人更少,大多则靠自己去悟,去探索,如此,自然免不了吃亏上当,走弯路。同样的事情,都看到了,你却比别人多思考了一点点,大概这就是才气吧;一样的出身起点,你却途中遇上了贵人指点迷津,或者赶上了好形势,这算是运气;不比别人聪明,却能坐得住冷板凳,耐得住寂寞,咬住不放,一干就是数年,最重要的是这力气。凡事最怕坚持,就是一只猴子,让他天天拿毛笔写十年八年“宁静致远”“厚德载物”之类,肯定也比一般人写的好。二月河说过,大凡具备这三种气的人,总会鼓捣出一点东西来。
原本是乡下野地里、沟坡、地头的一株小草,偶尔被一个路过的城里人看上,从此进了城,被置于案头,视为宝,逢人便夸,“看!多漂亮啊!仙草!”这就是机遇。
人如草芥,有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于田间地头,有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遇到了奇缘,便是不一样的人生,都未可知。每个人的经历都很精彩。
8.月亮头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那时,管月亮叫月亮头,整晚星星都挤疙瘩,用我奶奶的话说是挤得愁毛人。
每年暑假,除了割草喂猪牛外,就是摘绿豆。摘绿豆很煎熬,一是胡糙,得穿长裤长袖,搞不好浑身痒,不停挠,挠得血糊淋拉的,二是热,若不一口气摘完,过个晌午头就焦角喂土地爷了。绿豆贵,有贵的道理。有一好处,中午摘完绿豆,可以到就近的黄豆地里逮蚰子,蚰子个大,音脆,声高,馋人。鸣叫时多趴在黄豆杆最高的茎叶上,寻声觅去,瞅准了,蹑手蹑脚,从背后悄悄靠近,约摸距离可够,一个前倾,双手猛地一捧,便连同黄豆叶扣在了手心,慢慢腾出一只手捏住脖子擒获,用一根长草系了,提着回家。路上见人都炫耀。也有机灵的,听着动静,便停了叫,稍不留神,两只大长后腿使劲一蹬,钻进密叶,逃之夭夭。赤手逮有风险,一不小心被钳住,必流血,血疼,疼得流眼泪,手一哆嗦,蚰子趁机逃脱,剩下自己捏住伤口,或者把带伤手指含嘴里吮吸,以减轻疼痛。到家后用桃秫杆扎了笼子盛着,塞上“猪mer”朝天椒,挂在房檐或者门前树下,早晚叫得格外动劲,听着“吱吱”的鸣叫,扣花壳的间隙,偶尔抬头望一眼,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大人们还养鹌鹑斗鸡,明朝还出过“蟋蟀天子”呢,何况孩童逮蚰子斗蛐蛐,此乃天性,父母多任之,不干涉。现在回想,给蚰子喂红辣椒,简直是暴殄天物,那时不懂,放到现在,必待如珍宝,小心侍候,可惜终日琐事缠身,无闲心玩之,八月底回老家接女儿回深上学,数次去坡里玩,黄豆地里已无蚰子鸣叫可听,更无所见,想已绝种。
邓北出人才,邓南出棉柴。邓南的棉花当年可是相当有名气,周边好几个县的棉纺厂没有不常去抢购的。相比摘绿豆,秋里摘棉花好受多了。摘棉花必须得早,趁有露水,花叶不焦,扣花壳省事。如果花叶焦了,粘在花上,扣花壳就得一点点择下来,不但慢,还容易黏在花瓣上择不干净,就像好女脸上一块黑疤,卖不上价。棉花地里比绿豆地里好过,人把高的棉花稞,有的是荫凉,馋了就仔细挑选一个青棉花疙瘩子剥开吃,甜丝丝的,那味儿道,是如今任何水果都没法比的,多少年了,我一直以为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水果”。也有惊喜,经常会意外地发现一窝子麻包蛋,十几个斑鸠蛋大小,浑圆,黄澄澄,香喷喷,装一裤兜子。从地里一直玩到家里,直到玩的稀溜软,实在没法玩了,才往嘴里一塞,轻轻咬破,汁液横流,满口生香,舍不得吐皮,也舍不得吐籽,一齐咽下,浑身舒坦,能美好长一阵子。花从地里摘完后,用背笼或者拉车弄回家,往树荫凉下一放,剩下就是慢慢地扣花壳了,去壳的净花,往桃秫杆或者洋麻织的箔上一晒,白花花的,壮观又喜人。每晚收花时,数十个长虫皮袋子拼成的超级大袋子,装一半时,猛地往上一趴,或者一躺,弹簧似的,晃晃悠悠的,美极了,直到受了大人的呵斥,才极不情愿地起来。
雪花的棉花堆成山,家里得有个专门盛棉花的单间,价格高时,再卖掉。街上的棉花仓就更壮观了,每次去都堆积如山,白花花的,看得着实得劲。电影《红高梁》火后,莫言还写了一部《白棉花》的小说,两者正好对应,可惜《白棉花》因故未能被张艺谋看中,后来,被台湾导演拍成电影,亦未能红火。
花实在太多,白天扣不完,晚上还得继续,扣完为止。父亲常说,要是感觉扣累了,扣烦了,就把它想象成是小硬元,你扣的不是花,是小硬元,白花花,一筐筐都是钱。晚饭后,和大人一起圪蹴在门前大槐树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扣花壳,尤其是单田芳的评书,听着简直是一种莫大的陶醉和享受,比吃炖肉还香。四周全是虫鸣,人寻鸣息,人去重鸣。又圆又亮的月亮头,穿过深秋带雾的夜空,从茂密的树叶间直射下来,如碎银满地。白花花的月亮头,亮如白昼,不用点煤油灯,也点不起煤油灯,扣一阵子,往屁股后扒扒花壳,再扣一阵子,抬头望望月亮头,多少次心里埋怨它,你出来干啥?没有你,月黑头,就不用扣花了。扣着扣着,腿上身上到处沾满了棉叶,择也择不干净,还有棉花虫子到处钻,直感觉到痒痒了才发现,方用手捏了扔到一边喂鸡去,虫子还算好看,不是让人看一眼恶心半天的那种。时间一长,手指肚就镪了,上面粘一层黑不溜湫的东西,黏乎乎的,扣也扣不掉,大人不发话,不敢回屋睡的,先是上眼皮打下眼皮,后是下眼皮揍上眼皮,然后上下眼皮扭打在一起,再也分不开,身子往花壳堆上一歪,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躺在床上,一定是睡熟后大人怕着凉抱上床的。
不知道作业为何物,也没变成二球。再往后,深秋至冬,每一个有月亮头的夜晚,全队的小朋友齐聚在村中央的河埠嘴处,玩丢手娟、捣出、逮羊逮、挑老兵等游戏,大声吼着“野鸡翎,耍大刀,你家人马任我挑……”“月亮头,赶牲口,一直赶到马山口。月亮月亮你慢走,看看嫂子花枕头,花枕头。”怎么也唱不够,怎么也玩不够,每次都到黑半夜,极不情愿地被大人硬拖回去,揪回去。也有到场里藏老蒙,趁人不备,往柴禾垛里一钻,或者往柴禾垛顶一躺,数星星,数着数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沉醉不知归路。直听到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方梦中惊醒,揉一揉惺忪的双眼,迷迷瞪瞪地跳下柴禾垛,小朋友们早已人去场空,自己才悻悻而归。一到家,免不了焦急的母亲提留住耳朵一顿数落,疼没了也就忘了,第二天晚上照旧出去玩。
后来,到了深圳,发现月亮从升起到落下,一直就那么大,没啥变化,不像家乡的,初升时大如草筛,到头顶小如盘,落下时又似脸盆,大的反而没有小的亮。狗不嫌家穷,儿不嫌娘丑。每一个漂泊他乡的人都认为什么都没家乡的好,连月亮头也没家乡的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还是觉得家乡的美,我愈加想念家乡的月亮头。
再后来,知道有“春雨夏云秋夜月,唐诗晋字汉文章”的名联,知道秋天夜里的月亮头可以跟夏天暴雨过后的白云相媲美。于是,请书法朋友写了,挂在老家堂屋里,每次回去看着想着,也别具一格。她在李太白的诗里出现过,也在苏东坡的词里出现过,在古人的画里出现过,在今人的画里也出现过。夜深人静之时,便更想念家乡深秋夜里的月亮,她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直都未曾离开过。
直到今天,在老家,还管太阳叫月架,管月亮叫月亮头,没月亮的夜里叫月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