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看《铁齿铜牙纪晓岚》,江南科场舞弊案,案子不大记得了,倒记得一味不太相干的梅花酒。
那个煮酒的佳人娉聘婷婷,对着仰慕已久的才子说出梅花酒的主料:“梅花,是岁寒三友之首,取其清介孤远;莲子,出污泥而不染,取其苦中有甘;而松子则取其正,味厚。”
烟雨愁绪丝丝缕缕,把楼阁亭台都浸得温温润润。梅香酒韵中,斯文软语只说与懂的人听——我想,三白笔下的芸娘,应就是这般摸样吧?
▲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的煮酒女赵青,想象中的芸娘是也。
芸娘这个满心妙思的奇女子,她有时躲在荷花中。
“闲情记趣”篇中,芸娘特为三白制了一味荷花茶: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这其中共有两道“绝韵”:
一道,是以初绽荷花的风露精神入茶;一道,是芸用一颗“文士之心”侍茶——你记得,芸素来不爱珠玉爱古卷,这道荷花茶的秘方,许就是从元代画家倪云林那里学来的。
这倪公定是芸的隔世知己,对茶与雅都颇有心得。他曾自制过一种“清泉白石茶”:“清泉”即惠山泉,“白石”则是将核桃松子去壳去皮,捣碎后和上面粉做成一块块石状,与茶水煮饮。
▲元倪云林《雨后空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中是否能看到“清泉白石”,就看诸公心境了……
倪公甚看重这味“清泉白石茶”,只用来招待志同道合的“世之奇士”,有次南宋皇室遗老赵行恕慕名来见,这倪公特意给上了这一味,岂料对方漠然不懂其妙,主人恼他“真俗物也”,竟当场逐客,从此不再相见。此脾性,诸位是否有闻于后世曹公笔下之栊翠庵主人?
这样一位痴人怪士,就曾制荷花茶。明人整理的《云林遗事》中曾载其制法:
就池沼中,早饭前,日初出时,挥取莲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拨开,入茶满其中,用麻丝扎缚定,经一宿,明早连花摘之,取茶纸包晒。如此三次,锡罐盛,扎以收藏。
想必三白对芸的荷花茶是简写,不过寥寥数字间也看得出,芸在此道旧味中添了些自己的新见解,也算是借前人风雅作引,复又创出独味了吧!
说起来,以花入饮这件事由来就是带着文人的雅致基因的。花非盐糖,对饮也罢、饭也好,均非必须品,理其药用也只是辅助,说佐味健体还不如说是添雅更为准确,就如居游清赏同理,属一种“文人戏”。
山谷老人黄庭坚曾在《煎茶赋》中说“不夺茗味,而佐以草石之良”,后举“草石”十来味,如胡桃、松果、罗汉果、银杏、薄荷、香草、苏桂、甘菊等;雅士林洪也深谙此道,其《山家清供》中的“菊花羹”、“年金饭”、“栀卜煎”等,皆被后人推崇。
到了明清,事更见其繁、其深。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屠隆也是个优雅食货,他的《考槃余事》记载了众多花饮,如梅花、玫瑰、茉莉、蔷薇、兰花、木樨、菊花、木香、栀子等。
制法也别出心裁:在花含蕊半放、香气未散时采摘,细细去掉枝蒂、灰尘与小虫,一层花、一层茶地放入瓷罐——注意茶、花之比保持在三比一,因为“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装满后用竹叶扎牢水煮,一沸即起,取出后以纸裹封烘焙至干燥即可。
▲明陈洪绶《蕉林酌酒图》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屠隆有菊花茶,陈洪绶有菊花酒,可见明时花饮之风盛行
文人自有一种精光内蕴的仪式感,所谓术从道中来,既然心思玲珑,形式自然也是别致的。
高士冯梦祯曾在其《快雪堂漫录》中聊起自制的茉莉花酒:“用白米、白曲、白水所酿白酒,不满瓶,上虚二三寸……新摘茉莉数十朵,线系其蒂,竹下离酒一指许,贴纸固封,旬日香透。”
你细品,茉莉花悬在酒上,让酒被茉香慢慢熏透——实在令人口舌生津。
李渔则善用花露,悄然使粥饭生香,其心思之细腻,令人慨然:
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碗。食者归功于谷米,诧为异种而讯之,不知其为寻常五谷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满釜浇遍,遍则费露甚多,而此法不行于世矣。止以一盏浇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者相若,使人难辨,故用之。
香,尚不足,还要与谷性之香相若,花香万不可唐突了,显得刻意。明明藏着万千心思,却反而显出十足的随性自然——这不是今人所谓的“毫不费力的高级”又是什么?
李渔所说的“花露”为何物呢?你可留意《红楼梦》中的玫瑰清露、木樨清露了吗?那可是相当金贵之物呢:
红楼梦三十四回,宝玉刚刚挨过打,王夫人唤了袭人过去问话,听说宝玉嫌玫瑰膏子絮烦,就给了两瓶子香露,说是一碗水里只挑一茶匙就清香得不得了。这两小瓶香露,借着袭人的眼睛看了个仔细:
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据学者考证,这香露应就是一种很珍贵的江南饮品。清代士人顾禄曾写了一本《桐桥倚櫂录》,书中说到“清露”,即由苏州虎丘附近仰苏楼、静月轩的和尚们制作的花露:取多种鲜花,以沙甑熏蒸,因需反复蒸馏,最后只剩下浓缩汁液,故而珍贵异常。
▲版《红楼梦》中的玫瑰露,精致程度也是差强人意
元稹写茶,说它“爱诗客,慕僧家”——古时文人与僧家非常亲厚,比起诗客的深邃幽思,僧家侍茶自更多了一份超脱尘世的了然与禅意。那位梅妻鹤子、隐于孤山的林逋,就每每驾小舟游至寺院,同僧人谈诗论道,若有客人来访,家中小童便放鹤来报,主人则见鹤自归。
文人遇到困惑存疑之事尚跑去寺院求解,可见,由僧人制作的花露自然是透着了然参悟的,因此而“贵”也可想而知。
康熙爷的亲信、曹寅(曹雪芹之祖父)的大舅子李煦给康熙的折子中也提到过这种花露,那是康熙三十七年十月的某天,李煦上了一道请安折,并附供上了各种水果、干果、水仙花,以及玫瑰露、木犀露和蔷薇露——这与红楼梦中贴着鹅黄笺子、上进用的香露是可对应的。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三月“闲亭对弈”
有学者认为图左仕女正在蔷薇架下取花待用
说起花与食,不能不想起除了荷花茶之外,芸娘还为三白做过一只梅花盒: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既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带。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林语堂为什么说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呢?因她知情之冷暖,懂得关照爱人所需。
三白需要什么呢?量食之精、聚友之趣,除此以外,还有文人骨子中对“雅”的追逐:荷有风露轻愁,出淤泥而洁然自立;梅有孤介魂骨,凌霜傲雪不惧朔风。
而芸娘,不仅是三白之妻,更是他的灵魂伴侣、精神知己。谁人不盼自己人生得遇如此妙人?所以“可爱”。
▲某版《浮生六记》插画此情此景,能不心动?
其实李渔也好、云林子也好——好花饮花馔之文人墨客们无不是此类花间客,借香遣静雅幽思、品芳咽人生百味。
关于这其间的所得所失、甜蜜遗恨,还是看破不说破吧,只取留在花间的古老东方神韵之美,便足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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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