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中有“文人画”概念。与绘画“同源”的书法,亦可追溯“文人书法”源流。围绕“文人书法”一词,书学界存在种种争议。本文认为,这其中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观”,或曰观看之道。与此相关,何种书法可称为文人书法?以何种视角才能看出文人书法的门道?文人书法对人生境界修炼有何意义?
综观当代书界对文人书法的不同看法,大体可归为四类。
第一类,从书写者教育程度,有人把“文人书法”与所谓“素人书法”“民间书法”相对立。这一看法与书法史上的碑学帖学之辨有关。清代碑学大兴后,包世臣、康有为等人大力尊碑抑帖,而碑刻作者多为工匠、素人(此处指没有接受过儒家文人教育的平民百姓)。那些推崇帖学的书家则认为,帖学传承才是书法正脉。历史上,能够书写,并且能够在书史上留名的书写者通常是饱读诗书者,其中多数是官员。经过历史沉淀下来的法帖作者多是高级文人。
第二类,从艺术专业角度,一些所谓“专业书法家”把“文人书法”等同于不太讲规矩的文人涂鸦的委婉说法。如同“文人画”在画界存在争议,很多专业画家把所谓“文人画”等同于业余画,是不讲法度、不守规则、没有经过严格技能训练的画作。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文人书法相当于业余书法。显然,这带有贬义和嘲讽色彩。
苏轼·李白仙诗帖
第三类,从世俗功利性角度,有人用文人书法区别于“官员书法”和“商人书法”。另一些人看来,比起仅凭借官职权力和金钱实力来附庸风雅的书法,文人书法毕竟有一些技术含量,从艺术欣赏角度,有可观赏之处。
第四类,从政治表达角度,有人认为,文人书法第一要义在于以书言志,在书法中体现政治、道德担当。这种看法是对文人书法的一种肯定,认为这类书法从书写者到书写内容,能够体现一种道德责任,是值得尊敬的。
以上几种说法,各有其理,但也各存偏颇。本文认为,文人书法,与文人画思想相通,其理论溯源可上至北宋文坛领袖苏东坡,其实践源流可追至魏晋。在当今时代,文人书法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审美。
中国古代传统社会语境本不存在“文人书法”这个概念。中国从古代直到民国时期,“书”作为“六艺”之一,毛笔书写是人们生存必不可少的基本技能,尤其是文人士大夫更是如此。从“二王”一直到沈尹默,书法家的真实身份是官员、学者、文人,可以统称为“文人士大夫”。苏东坡提出了“士夫画”概念,从此为“文人画”确立了理论基础,这为后世所谓文人书法埋下思想种子。
从文人与书法艺术的美学和源渊来看,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书家首先是文人;以文化素养提升书法造诣;书为心画造就书法艺术的意境美。文人赋予文字以新的观念意义,建立了富有文人特点的审美格局,从而使书法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
在毛笔退出日常书写,成为一项专门的艺术门类的现代社会,文人书法的概念也随时代发生变化。书法是一门集中国传统哲学、文学、美学、文字学、金石学、韵律学等于一体的艺术,已经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书法家除了要有深厚的传统技法基础外,必须有很扎实的综合文化素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有深厚文化素养的学者就能写好充满文人意味的书法作品。
苏轼·北游帖
某种程度上,文人书法有不可言说之妙。“文雅”“气韵”“高古”都属于文人书法的气质。但文雅并不等于纤弱,有的文人书法作品雄浑大气,充满内在张力。但这种“力”又绝不等同于江湖习气、纵横习气。有些人就算有再好的笔墨功夫,也难有高古的境界,最终也只能沦为“书奴”和“字匠”。
文人书法,是在尊重传统书法精神为正宗的基础之上,强调书家个人情感的抒发和表达,强调“性灵抒发”“生命超越”。书法史上,苏东坡的姿态横生、米芾的风樯阵马、文徵明的温润秀劲、徐渭的天马行空……古人笔墨特征最后都能在他们的人生事业、性情格调、道德文章、智慧境界那里找到某种契合点。
对于文人书法,学界、书界见仁见智。笔者以为,考察文人书法,“观”是一个重要概念。可以说,“观”字,是理解文人书法的一把秘钥。
词源上看,“观(觀)”与“鹳”通假,可推测古人造字时,“觀”字如同鹳鸟之见。鹳鸟腿长翅阔,翱翔空中,周游俯视万物。《说文解字》对“观”的解释是:“谛视也,从见雚声,古玩切。”《辞源》当中对“谛视”的解释是:“仔细审视。”“谛”作动词讲意为“细察、注意”,作名词解为佛家语,意同真言、真理。
观、看、见,都与眼睛有关,都是目之所视,但含义又不同。观就是看,但不是抬头望见,而是由高处向广远看去。简要对应,“看”在英文中应为“look”,“见”为“see”,而“see”与“understand”(理解)类似(像“Isee”是我懂了的意思)。此外,观对应的英文至少还可以有“observe”,即探究、细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意思。“看”是初步的,“见”是“看”的深入。如果在古汉语中,“见”(音xiàn)当“现”讲时,则更进一步,是主体意识褪却,使外在世界自在呈现。取“见”之意时,“观”抛开了物理视觉意义,从外在物转为内在心。
“观”有居高远望、游目八方之意。《论语·为政》皇侃疏:“观,广瞻也。”眼睛看的范围既广且远,不受某一焦点所限,所谓“游目聘怀”“俯仰天地”(王羲之《兰亭集序》),指的是目之游。《吕氏春秋·季春》高诱注:“观,游也。”就是一证。文学著作里,游与观二字也常被同时使用,例如陶渊明有诗云:“游观山海图。”《周易》中有“观”卦,后世研究认为,《易》之“观”既有认识论特点,也有本体论价值。“观”还是佛与道的修行专用词。例如《观无量寿经》当中就有关于“观”的各种修行之法。
此外,“观”作名词解,指高楼建筑。《释名》云:“观(guàn),观(guān)也,于上观望也。”作为一种建筑形式,“观”,是指四方而高的楼宇。汉武帝时有延寿观、飞廉观,历代相沿,因为它便于远眺广览,所以称之为观。道教称其宫庙为观,取意亦在于此。
现代汉语中,“观”常与“看”搭伴,观看一词结合了外在的视觉意义,以及内在的观照、审查、谛视等含义。由上可见,“观”的义涵极丰。
欧阳修·灼艾帖
从书法角度分析,在“观”的链条上,至少有四个节点:书家、书作、观者、观看空间。书家与观者是两个主体,有时这两个主体是合一的,因为书家本人兼具观者的身份,既是书法作品的创作者,也是观赏者。在书法观看的双主体链条上又有多个指向,大体可梳理为两条路径。一是书家的指向,即书写者对自然(外在和内在世界,即创作源泉),书家对作品以及书家透过作品对观者的指向。二是观者的指向,即观者对作品以及观者透过作品对书家的观看指向。
除了书者、观者和书作,观看空间也是观赏书法的重要点。这又包括平面空间和立体空间两个层面。平面空间指的是书法作品的载体,是纸本还是绢本、绫本,是竖轴、手卷、册页、还是斗方、扇面,是甲骨、青铜、碑版还是摩崖。这种空间承载着墨迹刀凿的痕迹,是书法作品的一部分。而立体空间则是书法所置身的大空间,是在文人案头,还是书房挂壁、厅堂屏风、亭台匾额,还是在室外天地。在中国古代,文人书法多在文人书房内,最多的是手札、卷轴等形式。随着文人居住空间的变化,明清园林兴起,尤其是到了现当代,随着展馆空间不断拓展,书法的展示空间越来越大,书法作品尺幅也随之变大。观赏书法不再是近距离的心摹手追看细节,而更多重视远距离视觉冲击力的大场面。
文人书法该如何观看?
文人书法不同于一般的书法,它既是以视觉为基础的,又是超越视觉的,大体可从三个层面,或曰三“境”来理解——观之以目,观之以心,观之以慧。
第一境,“目”的层面。文人书法可以归入视觉艺术的范围,既然是视觉艺术就需要符合这一艺术门类的基本规则,即要运用笔墨、线条、章法等,根据构图的原则,创造出空间呈现形式。观看文人书法,首先在于眼睛对作品的凝视,了解作品的题材、用笔、构成等诸多外在特征。这是外在的、物理的、科学的、视觉意义上的“看”,但这仅仅是观看的第一步。
黄庭坚·山预帖第二境,“心”的层面。唐代张璪一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成为画家千古名言,也是文人书法创作的思想养分。书法家认识自然,从事创作,不仅要“师之以目”,更要“师之以心”。“心”是世间最复杂精密的仪器,它能够使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宋人张若虚提出了“气韵本乎游心”之说。杜甫的“咫尺万里”即因于“心”上起义。从认识论的角度,“心”指人的意识。心智存在不同层级,除了先天的悟性,它与人的知识积累、人生阅历等相关。
从物理的“目”进一步,书法进入赏质的层面,包括字法、笔法、章法、墨法等。而像文人书法注重的“书卷气”“金石气”,那种内在的节奏、气息、气韵等,如果没有经过知识的累积,观者是不容易找到门径的。正因此,文人书法有此一种“观心”的层面。
苏东坡《寒食帖》是公认的行书名品,作品背后体现了苏轼对亡者深切的情意,以及对人生境遇的感慨。如果没有“观”到东坡先生书写背后的故事和他本人的心境,可能很难理解这幅作品在书法史上的影响力。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文人书法的“观心”特点。
苏轼·寒食帖
第三境,“慧”的层面。宗白华认为,中国书法可与古希腊雕塑、西方古典音乐相提并论,是人类艺术当中最微妙的艺术形式之一。从某种程度上,文人书法是一种特殊的构图,特殊的绘画。而要解开这“难懂”之图、“微妙”之画,最终要靠的是一双“慧眼”。书家无慧,无以传达慧的境界;观者无慧,无以阅读慧的秘蕴。在文人书法观看的最高境界,是“慧”的交锋,是书家与观者超越时空的对话。
“心”不等于“慧”,知识不等于智慧。中国哲学有转知为智的思想,知识与智慧虽有相通,但又有不同。知,属于认识的能力;智属于生命的感悟能力。学富五车者未必形成慧眼,知识的累积不必然促成智慧的通达。中国哲学对智慧的强调与它对生命悟性的推重有关。这与道禅哲学的流布有关,尤其是佛教思想对中国的影响。智慧一语源自佛家语,大体可指人开悟的境界。
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行书,不仅因为其顶级的书法技巧,也因为这篇千古不朽的名文。王羲之的名气以书掩文,世人皆以其为书法家,实则他更是大文豪。《兰亭》一文可谓参透人生秘密,发出宇宙慨叹。显然,这件文书并重的作品成为世间唯一和第一,因为背后有着深深的哲思与大智慧。
兰亭序(神龙本)
如同观看文人画,观看文人书法是一个渐修渐进的过程。没有“目”与“心”的积累,达到“慧”的层面怕是极难。大体上,真正能够读懂文人书画者,需要长期的目识心记,技进乎道,才能够在微花中观出世界,在顽石中赏味生机。
梁启超在明代书法家王宠书《南华经》后跋语:“吾常谓雅宜山人书有道气,远在文待诏上。兹卷渊懿静穆,稀世珍宝也。”这种“道气”,如非梁任公这样的文人大家,恐难观得。“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刘熙载语)
王宠·南华经
书法不是简单的写字,文人书法若要达到艺术的境界,是多种因素的集成。正如二十世纪的一位文人书法家白蕉所言,艺术的产生,是思想、生活、技巧三者的高度结合。“思想是灵魂,生活是材料,技巧是熟练程度和创造性。”离开了思想,离开了生活,离开了实践,而肆谈艺术,是不可想象的。
由于对技法、学识和品格境界要求极高,文人书法往往小众的,对其观看也是个渐修渐悟的过程。从“目”到“慧”,文人书法的观看之道一步步脱离外在的视觉把握,而转向内在的灵觉,转向生命境界的呈现,这正是老子那句“为腹不为目”名言所强调的思想。
原载《书法》杂志年第4期
原标题:论文人书法“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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