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回家,朝着我提起了手里的那只放作业薄的黑拎包笑吟吟地说:“猜猜看,我送给你一件什么样的好东西?”我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猜了几次都没猜中。他只能揭谜底了,打开拎包拿出一样东西朝我面前一摆:“瞧,连你自己最喜爱的东西都会忘了!”我一看,是塑料袋装的一袋茶叶,再细细一瞧,上面赫然三个大字:“碧螺春”。这下,我乐得像孩子般地跳了起来!俗云:老小,老小,老了就复归于小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感情冲动,冷静下来随即担心地问:“哪儿买的?多少钱?”。
在我的印象里,清明前的螺狮又肥又嫩,每年我总要品尝它几回。买回后先浸养在清水里,过两天再轧屁股就清爽多了。岂料有几粒大螺蛳,老虎钳轧上去仅轧出了一条白痕,正欲扔了,蓦地忆起关汉卿“铜豌豆”之语,倒喜欢起了这几粒分外坚硬结实的大螺狮了。便将它们投入只透明的玻璃药瓶,再注入清水,放置于案头的红木多层盘里,朝夕相对。每当我临窗命笔文思枯竭几欲搁笔时,便细细地观赏起这几粒有着生命的螺狮。
而螺狮壳上的绿苔在水里像一层细绒毛,看来年纪不轻了,它们的一生有着怎么样的经历呢?它们怎样和惊涛骇浪拼搏的呢?其吸盘软软的,嫩嫩的,大半已吸附在瓶壁上,正缓缓地扭动着,悠闲自得。我困惑了:凭哪点说它们低贱?又凭哪点它们上不了大宾馆、大莱馆的桌面呢?“去沽名钓誉?嘻嘻,默默无闻与低贱有何不好?正缘于此,我们才得以避免了像蟹一样被老譽们享用与垄断的命运。
因为上不了品位、档次与级别,我们才得以为广大群众所消受,那就如愿以偿了。——鸭吃砻糠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让穷人也有美味尝尝吧!”——我真切地听见了它们的独白。我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便是造物主的神机妙算。至此,我乐极大笑!这一悟一笑,竟使我枯竭的文思有了涓涓之细流。
其实,我生平没有别的嗜好,就是饮茶成癖:有时节,听半导体里婉转悦耳的评弹时,啜几口香茗,口齿留香,双目微闭,养情怡性,得无穷之乐趣;有时节,手捧书卷,神游于纸上天地,随主角或悲或喜,或哭或笑,出神时下意识地伸手取杯饮上一口,和着书味一起咽下,苦涩涩,又甜津津,获不尽之妙味;有时节,临窗命笔,搜括枯肠,苦思冥想,一时搁浅,抬头间,旁侧一杯热气袅袅的绿茶,尖尖的小叶儿在水中沉浮飘荡,啜一口细细品咂,不知是得茶味之启迪,还是天可怜见。
终于文思飘然而至,虽不敢言“文思如涌”,却也如细流之涓涓,得以继续笔耕。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则“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往昔,我对茶叶的好坏尚有些要求的,下放时,咸溜溜的河水冲一小撮茶末,照样能在茅屋里怡然自得地品咂一番,经此一来,什么样的茶叶都能饮了,可见嘴巴是最贱的了。
随着生活的好转,我对茶叶的好坏又有了要求,对茶末则弃如敝展了,可见嘴巴又是最势利的了。但由于碧螺春价钱昂贵,我这个嗜茶的苏州人心虽窃慕,可总也舍不得买一两来尝尝,这个心思我从没说出口,却被他猜着了。“这是托熟人到西山去买的,优惠价。”“我只要能吃新茶就可以了,你这何必呢?”“你最爱吃茶,可从未舍得吃碧螺春,我每个月吸烟所花的就远远不止这一袋茶叶的钱,每想到这,我心里……”。
原来,他动了感情。他看我还在发愣,知道我心痛钱,就笑眯眯地拿过剪刀将这袋碧螺春开了口,替我泡了一杯,双手捧来道:“请喝吧,我这是用稿费买的,额外收入,别心痛啦!”一杯嫩绿满室香,耳环脚般细小的嫩叶儿在杯中晃悠悠的。贴近杯儿瞧,宛似绿色小舟在大海里飘荡。瞧着它是绿,闻着它是香,点点滴滴皆情意,唉,叫我怎生舍得喝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