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望着队伍前头的蒙挚,攥着缰绳的手又加了几分力,粗糙的触感被放大,手心隐隐有了些疼痛。
很多年前,林殊也是这么跟在父帅身后,带领着大梁最强大的赤焰军,东征西讨驰骋疆场。赤焰帅旗高高竖着,被风卷得猎猎作响,那是军中所有人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
那赤色是一团火,燃烧了林殊短短的一生,炙热而明亮。
他已许久未想起了,当年的张扬意气。
梅长苏服下蔺晨用冰续草捣腾出来的药时,第一个反应是高兴的。
或许,林殊真的没有死,依旧可以钢甲铁骑沙场厮杀,以血肉之躯保大梁江山永固,让那朝堂之上的监国太子少些烦忧。
思及此,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梅长苏知道,他对萧景琰太狠了,无论是之前的夺嫡之路还是如今的北境平乱。
巍峨城门上头,萧景琰默然立着,那身赤色太子常服倒是应景,如从前的那面帅旗,仿佛在告诉眼里紧紧盯着的那个人,当年所向披靡的赤焰军一直燃到了今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未停息。
梅长苏咬咬牙,硬是没有回头看一眼。
林殊与萧景琰的道别,不需要回头。
两个少年郎相视,击掌,道别,远行,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
他们一同长大,相聚的年月有很多,分别的次数也不少,年少成名总有些不可一世,不仅对自己深信不疑,对对方也一样。
…很快便能将那些贼兵杀退,很快便能回来一同谈笑练武,很快便能再见。
唧唧歪歪要走不走之流,着实入不了他们两个人的眼。
梅长苏知道这次是不同的,以往是相信不久便可再见,如今是明白再也不能相见。
他又骗了萧景琰。
他说一定会回来,看景琰还大梁天下一片清明的。
从前梅长苏还是林殊的时候就没少骗萧景琰。
明明因为刀伤在军营里躺了整整一个月,仗打完了才勉强能活动,林殊偏要说成是三日便痊愈的小伤,唬得许久未见的萧景琰下手没轻没重,打打闹闹的差点让林殊疼出几滴男儿泪。
萧景琰知晓真相时,将林殊狠狠骂了一通,可骂着骂着声音便低了下去,皱着眉要林殊将那伤处给他瞧瞧。
明明是太皇太后作的主将霓凰许给他的,林殊偏偏要说成是自己求来的,萧景琰一听便没了笑,言语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一个冲动就和林殊打在了一起,谁也不让着谁,活像两只撕咬的小兽。
最后萧景琰压在林殊身上,声音闷闷的,说了句我不相信。一下子便戳进了林殊心窝子里,疼得林殊一个激灵说了实情,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去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谁知这句话还是骗萧景琰的,林殊还没来得及找太皇太后商量终身大事,便随父帅出征去了,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这回萧景琰发现自己被梅长苏骗了的时候,却不知道要寻哪个来骂一场打一架了。
梅长苏连忙喊了声蒙大统领,商量起行军的事务。
不敢再想萧景琰了,他是要去杀伐决断的,心里不能纵容过多的柔软,尤其是掺了针拌了刀的。
梅长苏就偏爱做些知其不可为之的事情,说是不想,哪里能做得到呢。
梅长苏是在琅琊山拔的毒,随后便拖着一副敲碎了又重新拼起来的身子到了廊州,硬是撑起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大帮,他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日子即便是一直带在身边的黎纲也数不尽。
疼得意识模糊时,梅长苏没叫过爹没喊过娘,独独从那白成纸的嘴里蹦出过一个名字,景琰。有时还会多带两个字,别怕。
景琰,别怕。
梅长苏魂里梦里,最牵挂的,不过是一个萧景琰。
尚在廊州时,梅长苏的案头上放着厚厚一沓信,经年累月地堆着,全是江左盟分派到各地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
金陵城内的明争暗斗他瞧过之后便一股脑扔在旁边的书架上了,留在案头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的都是些与朝政无甚关联的消息,例如靖王殿下又到哪里哪里监督换防了,靖王殿下又如何如何剿杀敌军了,靖王殿下又遭到谁谁谁的刁难了,一字一句事无巨细,都与那萧景琰相关。
萧景琰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没有皇长兄,没有林殊,连皇子的身份也是有名无实。梅长苏对此始终耿耿于怀。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的境况,一直都知道。但那时尚未相见,他还是想象着萧景琰扛着过往的伤痛时,仍能留有往日年少的模样,半分都好。
说的是让萧景琰别怕,其实常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倒是梅长苏。
梦到梅岭大火的时候,梦到七万赤焰军的时候,梦到满身血污的父帅的时候。
还有梦到还没有二十岁的萧景琰一个人躲着抹眼泪的时候,以及梅长苏功成身退时孤零零端坐天子之位的萧景琰的时候。
林殊早就死了,梅长苏也即将死去,而萧景琰,必须活着。
梅长苏念叨来念叨去,却不知是在为以前的少年揪心还是为以后的天子担忧。
隔了十二个年头的见面,梅长苏见到了一个不苟言笑的靖王爷。
束了发,脸上的线条硬得几乎不近人情。
景琰,终究还是长大了,在没有他的岁月里,将自己的年少剔得干干净净。
以谋士的身份去接触一只为自己披了一层刺猬皮的水牛时,真的不太好操作。
看着萧景琰板着一张脸,不停地向他强调军人铁血如何如何,沙场将士又如何如何,一副勉为其难不情不愿迫不得已才带他梅长苏一起玩的样子,梅长苏是十分气恼的。
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说又说不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撑得住老神在在的麒麟才子风采。
萧景琰走后,他那模样又落到了梅长苏心尖上,压了一道痕,看着清清楚楚,感觉却是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有多疼。
倔性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还是不肯服半分软。
而后想想,梅长苏又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眼里星星点点全是欣喜。
如此便很好,那朝堂阴诡由梅长苏来闯,萧景琰当是要活得光明正大顶天立地,心里明亮若朝阳不带半分浑浊的。
在萧景琰知晓一切后,梅长苏曾与他说过这些话,抹掉气恼扔掉疼痛,只谈了欣喜。
萧景琰听了,搂着梅长苏说,谁也比不上的一颗赤子之心在梅长苏那里,他萧景琰可讨不了半分好处。
低低的嗓音悠悠荡荡的就荡进了心里,热乎乎的,蒸得梅长苏颊上添了一抹粉色。
梅长苏知道的,萧景琰是头很温柔的水牛,皮是硬的,心是软的。
梅长苏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些天,腰酸背痛,却觉得,实在是好。
如果一直是这样就好了。穷极一生,也不想走完的路。梅长苏知道金陵城里有个等着他的萧景琰,萧景琰知道边境有个替他征战沙场的梅长苏。
不甚如意,又不至于断了念想。
这样已经是上天恩赐了。彼此牵挂着,彼此都还活着。
金陵城内微风轻喃,北境荒山白骨丰碑。
北境的战报一直被萧景琰贴身收着。
他记得那人说一定会回来,看他萧景琰还大梁天下一片清明。说的时候眉眼弯弯的,有林殊的自信,还有梅长苏的沉稳。
…这个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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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狸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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