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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石铫

“尤荫绘东坡石铫图”和仿石铫提梁壶的全形拓本

文︱潘敦

水村老师尤荫今早醒来有点恍忽,昨晚睡得不好,做了一夜的梦,梦里照旧那把石头水壶。自从上个月水壶莫名失落后如斯的梦曾经发了好几次,偶然梦见本人坐在松下沦茗待客,坐等水沸,水在壶中,壶在炉上,等来等去没有动静,宾主都很为难;再有一回梦见那壶摆在临窗案头,壶中插花,是梅花,往年初春园子里梅花开时他倒是让僮仆折了一枝插在壶里,美女风骨,淡雅时髦,尤水村仿造写生,画了几张寄给友人当做年礼,最自豪的那张寄去南京小仓山送给随园主人袁枚,过了一月十五简斋老师答信报答,说很喜好,古壶新花堪称绝配如斯。

不过昨夜的梦有些不同样,水壶不在炉上,也不在案头,倒是一个羽士拎着,那羽士玄帽黄袍,长髯飘飘,很有几分仙气,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和那石头水壶同样圆。羽士见了尤水村便笑,指开始里的水壶说:“终于是来了,来、来、来,快将这俗物领去,好教它早日脱了皮郛。”尤水村听得一头雾水,那羽士已飘然到了跟前,“此物原是七百年前周穜送我的石铫,早年我在黄州吃完红焖猪肉就靠它煎水滴茶解腻,跟了我二十几年,去过常州、杭州、扬州、惠州、就连到儋州都没丢下它。元符三年朝廷大赦,圣上招我回京,北归程中我自发元婴出窍,便在常州成仙登仙了。天庭陛见,玉帝册为散仙,命我回峨嵋山接续修炼,这石铫自也有些慧根,通了灵性,竟随我同归峨眉,七百年来伴我日夕,我本念它早已本性难移,不想此物即日却自言再有一段尘缘未了,还须俗世里再走一遭,更说即日自有人东来接引,想必即是你了,也罢,快快携它去,偿了夙债便来。”羽士上前略一放手,那石铫竟晃荡悠落在尤水村的手里,尤水村还要再问,那羽士一拂衣,人已在十步以外,“此壶煎水可用江心水,亦可用泉水,煎时可投白石数枚,出水清洌更胜。”声犹在耳,体态却如惊雁,玄首黄羽,渺然于山腰皑皑白雪之间。

石铫?周穜?黄州?红焖猪肉?元符三年?北宋!苏子瞻?!苏东坡?!尤水村心底一震,如同独行深山忽闻钟磬,东坡老师的《次韵周穜惠石铫诗》他背得很熟,“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蟹眼翻波汤已做,龙头拒火柄犹寒……”尤水村又惊又喜,双手捧着那石壶颤颤巍巍,细细详察,“没错,古铜为柄,色如蒸栗,腹圆而宽,果然不琢,诚仙物也……”

正看得走神,尤水村忽感想足下微震,耳际似有轰鸣滔滔,举头一望,只见自山顶而下,雪尘激扬,铺天盖地,茫茫无边,此间似有万马奔突,折木滚石,势不可当,雪崩!惊惶中一泄露,那石铫落在地上,趁势向山下滚去,尤水村赶忙上前追逐,岂料那石铫越滚越快,转瞬已在丈外,情急中尤水村纵身一跃,想扑住那水壶,未及落地,只感想背地一阵冷气迫近,“不好!”尤水村大喊一声扑倒在地……痛!真痛!额头像是撞到了硬物,尤水村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睁眼去看,咦?人倒是在地上,却不是在山间,回头,床榻在侧……从来是梦。

尤水村用手撑起身子,席地而坐,将头枕在床沿上,略略回神:“哎……此壶果然是坡仙遗物,难怪留它不住。”

那石铫原是前年中元节后尤水村在真州市上骨董铺里碰见的,老板也说不清出处,只道是走街串巷搜罗来的旧物,索值无几,尤水村爱其朴素,便带回家中,铜柄上银丝镶嵌的两个篆字也是冲洗石壶时才觉察的,“元祐”,那是北宋哲宗初年,昨夜梦中念及《次韵周穜惠石铫诗》时的情形原来即是当日情形,虽无铁证,尤水村却笃信此壶即是东坡老师自周穜处得来的石铫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南京的袁简斋、扬州的罗两峰、桃源的薛竹君、杭州的黄小松,该投书的都投了,随信还附上亲手绘制的石铫图,说是“怅惘写图,画贻朋好”,图上题得至多的即是苏东坡那首诗,大众收到赠画也都复函庆贺,手札来去,音讯很快传开,就连京师里的翁覃溪大人得悉此事也来信求画。

说来也稀奇,自从他患有这石铫之后,不只求石铫图者甚众,连带其余的画也罢卖起来,短暂纸贵。客岁开春在城南新置了十几亩水田收租,入夏入秋收获都不错,趁着冬闲又请人拾掇园子,翻盖草堂,更名“石铫山房”,局面一新。善事连续不断,费事倒也不少,最烦的是总有人慕名造访,但求一睹石铫真容,更有人开出巨价,望能割爱,尤水村都拒绝了。

直到上个月,某日一位游方的和尚来敲门,黄衫乌笠,竹杖草鞋,见了尤水村双手合十,口颂佛号,说是来接那石铫回天府的,尤水村自是不信,便要轰那和尚出去,和尚略微一笑,说了句“也罢也罢,随缘随缘”,排闼走了。尤水村当下便觉不祥,忙回草堂寻那石铫,却遍寻不着!竹炉边底本放那石铫的木台上留住一件乌木拜匣,内部有些银两,再有一封信,信不长,是一首七律,用了《次韵周穜惠石铫诗》的原韵,“小杓能?万斛泉,分江送海一泓宽。老师睡羡松风止,巧匠刳中水月寒。模写青苍苔色古,雕谗冰雪墨痕干。何时不胫去世府,却笑尘世足未安。”信上字很标致。

这一个多月尤水村都没见客,信上那首诗他已背得纯熟,和苏东坡的原诗同样熟,末了两句更是常常在口中轻念:“去世府……足未安……”唉,事已如斯!他想好了,倘若旁人问起石铫下降,便说有人买去进呈天府了,旁人大概认为是皇上患有音讯,也想看看坡仙遗物,东西进了内府,也就不便多问。昨夜的梦虽说惊心,倒也解了外心头的悬疑,或许是个了断……

尤水村扶着床沿冉冉起身,走到画案边,案上砚池未洗,宿墨已涸。尤水村想起几个月前薛竹君南下途经真州时曾在草堂借宿,当夜在这画案边给本人看他新画的茗具,薛竹君真名薛怀,是扬州大画家边寿民的外甥,芦燕丹青得与乃舅绝似,或许替他代过笔,新画的沙壶锡罐倒很有些意义,只用枯墨淡墨,缓缓皴出,笔法新而画意古,古人未有。尤水村拿起案头水注点了两滴在砚池里,又用墨锭缓缓研了十几下,拖过案上一张残纸,笔尖濡墨,在纸上悄悄一试,待笔稍干,便丹青起来。那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初秋,气象还热,蝉鸣蛙噪,尤水村画完石铫又在留白处题诗,本日所题与昔日大不同样:

我昨梦游峨眉之山颠,

山腰积雪不知几许年,忽遇乌帽道人黄道服,

长髯飘飘腹便便,手持一物向我笑,

七百年前良有缘,云是周穜昔相惠,

今转赠子用以疗饥止渴焉。初闻拜受捧而喜,

古铜为柄落花鲜。本质敦庞色蒸栗,

膨亨豕腹宽而圆。厥形仰缚三足蟾,

不雕不凿如果然。圣人肚皮凝且坚,

饥餐白石渴饮泉。不合时宜常屡空,

欲将古雪时烹煎。夫君饥渴细事耳,

梦寐岂可受人怜。玩具丧志古有训,

不问清浅非求仙。圣人良意未可拂,

我有一言类狂癫。料必此物小中能见大,

不令千秋万代之人喉生烟。否则见在竹炉边,

请公携归峨眉巅!

写完长诗尤水村一身大汗,僮仆正端茶进入,尤水村接已往一饮而尽:“这一个多月闷坏了,快去拾掇行囊,再去运河船埠上雇条船,我要出趟远门。”

六月北京的春拍烦嚣极了,名角对台,新人打擂,你未唱罢,我便上台。保利“翦淞阁”文房专场里的那件“尤荫绘东坡石铫图”是旧识,七、八年前台北老友黄健亮第一次带我上翦淞阁时就见过,楠木镜框镶边,挂在玄关,画上尤水村题了东坡那首《次韵周穜惠石铫诗》,诗后后记里说:“东坡石铫旧藏予处,今贡入天府,迹往名存,此诚千年金石之异能也,怅惘写图,画贻朋好。”道明旧缘,也解释去处。

早年和那帧石铫图一同挂在翦淞阁玄关的再有一件仿石铫提梁壶的全形拓本,原是中华民国二十一年港岛赤雅楼意见虹拓赠百壶居士李景康的,这次也一同送拍。那件拓本做得可疑,壶身两面铭文一前一后平行拓出,再以颖拓之法补出壶身所有,不过两面铭文所补的壶身竟朝着统一方位,一柄壶拓成了一对,有违规制,却也美观。

拓本中壶身铭文是《次韵周穜惠石铫诗》的前两句:“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题名“水村”。张虹因而认为那是尤水村请人摹制的石铫,亲题的后记里说:“昔尤水村家藏石铫壶,为周穜赠苏长公物也。进呈内府后,因广写图以赠知己。今岁从蔡子寒琼借得抚本传写一帧,尚未装池。适吾友王秋斋为予做介购得水村模拟石铫壶一事,洵有缘也。”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张虹、李景康合著的《阳羡沙壶图考》出书,黄宾虹题耑,书中写到尤荫亦用此说,数十年来随声附和。

倘若真有尤水村仿就的石铫,那该是乾隆年间的古物,书中外传,我从没见过。我见得至多的是晚清紫砂制壶能手的仿品,嘉道、同光都有,外型不一,光绪年间“成全窑”名家王东石、何心舟的制做和尤水村“石铫图”中所绘最似,壶上多有铭文,有些铭文里也提到尤水村。那天我在翦淞阁见到张虹所藏石铫的拓本便理解张、李二人都误解了,壶身上虽有“水村”的刻款,壶底的拓本上却又有一个“石窗”的印款,“窗”字篆得像卧倒的“目”字,那是王东石的雅号,“东石”果然领会有“水村”,“水村”绝无也许领会“东石”,壶上铭文用了尤水村书迹,是托款,那是清朝墨客和已故前代们常玩的玩耍。

看完保利预展那天黄昏我和健亮兄在电话上聊了永远,我说这些年来也算和石铫有缘,五年前香港一间大拍卖行上拍一件尤水村画的“石铫图”,壶身着色,画里画外翁覃溪六度题跋,说是已故紫砂大藏家罗桂祥老师旧藏,我看来看去老是存疑。回头在上环一间小拍行里竟又赶上另一件“石铫图”,一尺不到,枯笔淡墨,画上留白处尤水村题满长诗,说的是梦中碰见坡仙的故事;前年北京秋拍碰到的另一件石铫图算是捡漏,图录上人名画名都写错,没人留神!画上有乾隆癸未进士宝应人王嵩高题的诗堂,品相是残了一点,拿回上海请人修旧如旧,同样标致。

“石铫图”,留白处题满长诗。

另一件“石铫图”

王东石模拟的紫砂石铫我也收了两件,第一件形制趣味,和我在香港收的那张小画上画的一摸同样;第二件铭文稀奇,“尤水村画东坡石铫图,其一藏计儋石处,仿其意以做茗器,愧不能似,东石”。计儋石是计芬,浙江秀水人,嘉道年间的大赏玩家,藏砚特为精到,王东石模拟石铫时计儋石曾经去世,大概是在计家后裔处见到藏画的,“东坡石铫为尤水村所得是天意,更是良缘,否则后裔只可推测其形态何如,必成一段公案。”

形制趣味的紫砂石铫

铭文稀奇的紫砂石铫

电话里健亮兄说我的雅缘艰深,可喜可贺,我说幸亏有这几件古物相对,否则翦淞阁那一画一拓我拼力也要争上一争,老天保佑,省了不少银子!“府上石铫已大有范围,虽内府亦恐不及也!”健亮兄边说边笑,我忽料到早年尤水村的石铫倘若果然进呈内府,那最有也许即是遗存在两岸故宫了,健亮兄受聘台北故宫审件委员会三年多,大概听过此物下降。电话那头健亮兄听完题目沉吟永远:“没有,果然没有,受聘台北故宫前北京故宫专题商量我也去过频频,从没外传过……”

戊戌立秋后盾风之夜于沪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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