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雅聚,宴酣之乐堪比古人花样百出的聚会,比起曲水流觞少了条弯弯绕的小溪,比起“分曹射覆蜡灯红”少了几支红彤彤的蜡烛,但酒杯一样碰得不成体统,碰得眼中的星芒四起,连纸上的梅花都醉了。
一张白花花宣纸摊开,它可化作山岚、大雪或烟波,画者吴昌钢先生酒后画梅,毛笔一推是一节,破开一白,扫干分枝长刺,再悄悄长出花瓣、花蕊,遒健的柔韧的,一纸花影幢幢,作能文能武状。纸上的梅花开得蛮横泼辣,将枝南枝北都压得低低的,但还在继续开,反正春横竖都是要来救命的吧,一树梅花颠着脚丫绕枝丫疯跑,放浪形骸,欲要冲出四尺整张的宣纸外去。
与画者相向而立的是乐山先生。乐山先生爱梅有无数理由,此时收罗他爱梅的证据也不难,比如他面对这形而上的审美,他惊喜着思索着,用眼神摩挲着,扭头说起了让人怎么努力也记不住的某个梅花画派,比如他脸颊上挂着的那两团应景的梅花红,再比如他被梅花包围在其中十分合拍的样子。
两小时前,乐山先生还是个理性冷静的人,灯一开,日头才收割下来,他便两眼炯炯探路而来,低碳节能地带着饭菜转进屋,只闻得卤香、蒜香各种香。他做事酷爱快速,走起路两脚像踩着风火轮,可他心里也长着节气时令,做事一节一节有声响,连带来的饭菜也是呈阶梯递进似的:三七分的肥瘦牛肉疏落有致,嫩气十足的鸭舌上茴香八角白芷在串场;几头大闸蟹五花大绑,蒸完桑拿登台献唱,橘红的外壳包裹着紧实的肌肉,里外兼修,硬气实在;一锅蛋黄豪横,横跨锅东锅西,以见识过“曾经沧海”的眼界睥睨着锅中怒发冲冠的小龙虾。三道大菜是真香,香得让人忘掉了道理和逻辑,香得让人觉得壮怀激烈都可化作筋道的面条下到汤头里,用以下饭或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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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坐的客人生性豪爽,那套有的没的寒暄先丢一旁,各劝两壶三盏,顿时风云骤起,有人开怀痛饮有人和声唱酬,也有人从端起酒杯开始,便着急地催眠自己忘掉酒量这件事,酒过三巡,他彻底打开了自己——优雅地贴着墙根不着痕迹回了家。据说次日他仍佯嗔道,相聚何其美好,为何只记得眼前是信号不好的荧屏在快闪。
酒桌上,依旧三巡复三巡,主宾皆醉,相谈甚欢处,恨时间无情,恨高挂的白月光。乐山先生一以贯之的快人快语,人是浓的热的,话是一串串质地良好的鞭炮珠子,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噼啪作响,偶尔话珠如木槌,敲敲我中空的木鱼脑袋作些启蒙教育。眼瞅着时辰也炸酥了,留着一地诗情画意待收割,他又带着大伙纸上种梅,但醉意当头,花们不胜酒力,空留枝丫是清醒的,只看出落款处题着“乱云抒怀”,其他的题字皆手舞足蹈,毫无规矩,难以辨识。
这幅醉梅效果提神,乐山先生乘着想象之翼飞过了群山万壑,又折回了家中,想起了家中有面白墙,正适合挂梅花。至此,这场醉梅创作晦涩得像行为艺术。第二日,吴昌钢先生瞥了一眼,不必细看,醉梅“难堪大任”,遂又决定为乐山重作一幅。
提起乐山先生,他让人联想到是淳霜映日下的那一株梅,精光内蕴,磊落地提着一股雪精神,即刻铺纸研磨,这下笔下的花朵都端正态度回到枝丫上来,近处的艳红远处的朦胧,含苞的与大开大放的,热热闹闹中洋溢着咏之不足的创作冲动。
这幅红梅,如春风过处,闲情大放,婆娑繁密,清癯耐寒,呵一两的气,都怕它散了的那种,可又是肃杀冬日里一道光,轻若鸿毛里有举重若轻之处,一如乐山先生热爱生活的态度,冰天冻地里摇晃着热闹与幽默。除了着墨中层次丰富的枝干、花骨里包裹着明丽的色团,无需枝叶的牵线搭桥,此外周围皆白,是雪,似为人生中最陡峭之处,寒光扑面,这一红一白,如饮冰凉血。风一刮,色便褪去一层,明丽里带一层克制,如中国年里那一地欢喜的红鞭炮纸屑,在洒脱里又有点寂寥的样子。
此幅梅花往墙上一挂,乐山先生可凭虚御风,天马行空想象这便是来自竹篱茅舍边、山巅水涯幽绝处的梅花,或干脆插瓶清供几枝,让清香游移于书架案头,钻入居所各个关节要紧处,让虚实幽幽相生。记得南宋《梅花喜神谱》中为梅取名,功夫在枝头、花的意境上使,有冕、顶雪、穿花蝶、游鱼吹水、孟嘉落帽等各种梅花形态,乐山先生的这幅梅花应取名为什么呢?烂漫无数,欢喜自在?
其实取什么名字都不打紧,因为此梅耐看,乐山先生每每有闲心观赏这幅梅花时,应亲自烫一壶酒,于醉眼朦胧里赏,想起那夜忽如少年辰光的粗犷酒风;于着急忙慌之时来看,向梅讨一份忍耐潇洒与从容;于细想思量中看,看这“冷处偏佳”的花;于“十分冷淡”里去看,看的是人生知己一二,或者也无需微言大义,见梅就如见老友,想起那尽兴真实的时刻,诚如吴昌钢先生画中所题:换得冰心壶里月,醉乡远处是仙乡。
文/夕拾集:江梦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