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相知多年的高校老师,托人给孩子们捎来三个风筝,一个凤凰,一个孙悟空,一个老鹰。
现在的风筝做的精致,绘画也精美,我一直没舍得去放,摆在案头,经常拿出来看看,抚摸一下,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大概来源于童年时对拥有一只风筝的渴望。
在我的老家,过了二月二,小伙伴们就要开始准备风筝,等柳芽冒黄,风稍微有一丝暖意,田野里就会多了许多牵着风筝奔跑的孩子,一直可以放到小麦拔节的时节。
我曾经有过一只绘着画像的小人风筝,那是母亲在一个快要散集的中午,从卖风筝的商贩那里低价买来的残次品,虽然砍价半天,但也花去了我们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费。
老家人放风筝是有讲究的,有钱的人家最喜欢龙头蜈蚣,那是风筝中最精美的一类,也最贵,展开了十几米长,毋论龙头扎制和绘画多么精美,单单是每节蜈蚣上用鸡毛做的脚,就费扎制风筝的手艺人几天的功夫。老家还有个风俗,倘若有龙头蜈蚣断了线掉落在人家里,这家要每只蜈蚣脚上缠了钱,再放出去。
其次是凤凰、蝴蝶、老鹰之类,至于小人,是很少有人喜欢的,若是断了线飘到人家家里,主家会觉得晦气,拿起来填到锅灶下,直接烧掉。
我开始担心我的小人风筝会不小心飞走,掉落在别人家里,被人烧掉,后来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个风筝由于竹子打磨平衡问题,始终飞不起来,我每次牵着线狂奔的时候,它转着个的在空中盘旋后又坠落在我的视野里。
我苦闹着让母亲重新给我买一个风筝,母亲答应着,但一直没有再买。
再后来,我姥爷给我做了一个风筝。
姥爷手巧,他把竹竿剖开,用手刨一点一点的刨成细条,四根竹条扎个框,绑在一起,扎两个方框,再把两个方框错开角绑在一起。风筝骨架完工后,姥爷走出七八里地到城西的麻纺厂门口公路沟里,捡回来几张废弃的包装纸,记得那种纸摸上去绵绵的感觉,很轻,又不容易撕坏。
姥爷把纸糊在风筝骨架上,一只简单的风筝就做成了。姥爷说,这叫八卦,卦是《易》的象。
上过学的姥爷应该是读过周易的,因为我清晰的记着,他说,易就是变的意思,他还说,你要好好上学,等你读了大学,就知道什么是《易》了。
姥爷从小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姥爷,是一个大家族的长子,半世打拼,挣下县城中心十字街上一片家业,只是因为性格过于耿直,在遭人诬陷的时候,一时负气,豁开了自己的胸膛,撇下怀有身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
我姥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老姥娘去世的时候,我姥爷还未成年,多亏了他的二姨,我的姨老姥娘,带着我姥爷姐弟两人艰难度日,节衣缩食供我姥爷念书。
姥爷念过私塾,还上过新式学堂,写一笔好字,打一手好算盘,只是凌乱的岁月消磨了他的才华。年轻时的姥爷拉着大车给县供销社送货,往返于县城和另一个城市之间。天不亮就出发,半夜才回家,一天一趟,后来条件稍好,有了毛驴,姥爷不舍得毛驴使劲,驴拉着车子,姥爷就跟在车子后面撵着驴一路小跑。
姥爷家原本住在在县城中心的“梁家巷”,母亲和姨舅都在那里长大。母亲多次讲起她们家的老宅是三进院子的青砖大宅,车门高大,门口摆着青石雕花的大牛槽,墙上嵌着“栓马桩”。姥爷家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街”上也有“街宅”。后来,县里盖药材公司,看中了姥爷家宅子的位置,派出所长通知姥爷,让他赶紧搬走,让出那片在县城中心最好的位置,姥爷默默的把老宅的青砖一块块起下来,用瓦刀刮净,把青石雕花的门垛拆下,在后城墙跟边上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盖了四间草胚顶房子,墙体用的都是老宅子拆下来的旧砖。母亲觉得气愤不过,几次去评理,药材公司才给了70块钱,作为补偿。
母亲兄弟姐妹多,姥爷就拼命干活,有一年大年二十七,老家县城里最后一个年集,姥爷家还没有置办年货,为了多赚1块钱,姥爷冒着小雪一早出门,拉着一车货在撒着薄薄一层雪的泥路上步履蹒跚的到了目的地,卸下货后又装了车,回来拉的那一车货八百多斤。等姥爷挨到县城到了供销社卸货的时候,他的头发上,胡子上全都结了冰碴子,被汗水浸透几次的棉袄在卸货的时候也结了冰,冻的硬邦邦的,他又累又饿又冷,疲惫的靠在地排车的车轮上,等工人们卸货。
随着母亲姨舅长大,姥爷家条件稍微有了改善,姥爷还是处处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他象一头牛一样奋力挣扎在老家那片土地上,直到被苦难消磨殆尽。
姥爷走的那年,我在省城读大学。放寒假后,我买了姥爷喜欢吃的桃酥,等我拖着行李揣着那包桃酥坐了三个小时火车又转了汽车到家后,放下行李,推出自行车,跟我妈说我要去姥娘家看姥爷姥娘的时候,母亲才哭着告诉我,姥爷已经于数月前离世。
我扶着车子,呆呆的站在那里好久,那包桃酥顺着车把掉落在地上,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想起了姥爷给我扎的那个八卦风筝,那年春天,我的风筝飞的最高。我还想起了姥爷跟我说,八卦是《易》的象。
我是个记事比较早的孩子,直到现在,母亲提起我的童年时的细节,多数场景我都能记得。
在我上学以前,住在姥娘家的日子里,记忆里最多的是大舅教我读书。
大舅年轻时是个医术精良的赤脚医生,有时候十里八乡外的人都来请他看病,大舅是个善良的人,不管多远,凡是病人家属来请,他必定会按时到,也从不跟人多要药钱。
有一次他回来晚了,我已经在姨姥姥娘的炕上睡了一觉,他把我晃醒,把灯窝里的煤油灯头挑大,倚在墙上高举着书,他念一遍,我跟着念一遍,他再念一遍,我再跟着念一遍,一篇学下来,他会合上书,让我背给他听。
可能是因为白天跑了太多路,等我背完一篇,他已经倚在墙上睡着了,姨姥老娘拖了条毯子给他盖上,豆大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削瘦而倔强。
我的姨姥老娘疼孩子,但在读书认字这方面却毫不含糊,晚上大舅教了我,白天她必定要检查几遍,她老人家不识字,但是在我背书的时候,稍有差错她都能听得出来,一改平常的慈祥,很严厉的斥责。
大舅小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妈妈兄弟姐妹七个中学习最好的一个,但没能读县城一中。
母亲说,倔强的大舅每次路过县城一中门口,都会站在那发呆很久。
大舅没能读县城一中跟一个叫余嘲正的老师有关。那一年余嘲正刚被生产队推荐到学校。
学校有一片自留菜地,种的萝卜,有一次,菜地遭到了破坏,被偷走几根萝卜。
校领导担心是敌人潜伏,全校停课追查,余嘲正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指控萝卜是被家庭成分不好的大舅偷了。
校长一听是自己的学生偷的,没有敌对分子,就放了心,让大舅写个检查了事。
但倔强的大舅容不得别人对他抹黑,坚决不同意作检查。余嘲正有点气急败坏,多次给校领导汇报要求对我大舅进行处分,最终,学校剥夺了他上中学的资格。
后来,大舅学了中医这门手艺,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赤脚医生,再后来,生产队缺个能写写算算的人,老支书去找大舅,让他到队里当保管,大舅起初不同意,后来姥爷说,咱家成分不好,你去队里当保管和书记混熟,就再不怕有人欺负咱。大舅拗不过姥爷,狠狠地砸碎了他心爱的药箱,告别了赤脚医生的职业。
数年后才知道,当初偷学校萝卜的是公社书记的孩子,余嘲正看他是领导的孩子,就动了心思,把罪责推到了我大舅身上。
余嘲正对那个学生的保护换来了回报,后来,他被任命为公社小学校长,而且一干多年。
我曾在余嘲正任校长的小学上过两年学,五六岁的时候,读的是育红班。
要不是余嘲正,我可能会在那所学校一直读到小学毕业。
余嘲正每天背着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一脸严肃,只有在接受老师和学生一声“余校长”和微微躬身问候的时候,他才偶尔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读完育红班,该上一年级的时候,那天母亲破天荒的去送我,很不巧在校门口碰到了余嘲正。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认识母亲。
他问,你来干什么?
母亲说,我来送孩子。
第二天,班里老师就通知我母亲接我回家,说我家不在划片区内。
母亲去央求级部主任姜老师,记忆中姜老师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也是至今都让我感激的人,她说都给孩子分好班了,在一年级二班。
余嘲正说,想在这上学就交元吧,公事公办。
八十年代的农村,元足够盖一幢五间大瓦房。母亲无奈,把我领回了家,我至今清晰的记得回到家后母亲扑倒在炕上伤心痛哭的样子。
索幸,我的七伯父是另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那所学校接纳了我。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同意父亲送我去学白铁手艺的计划,为了快点工作,父亲让我考了中专。中专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单位在我报到不久后面临倒闭。
我想去读高三参加高考,母亲和大舅商议,大舅说,孩子想上就让他上吧。
我高考成绩过了线,大舅很高兴,他对我说,“77年恢复高考,我也考过,第一志愿报的复旦,第二志愿是北京广播学院”。他微微仰起头,略有所思的样子,之后便不再说话,我看他的眼神,好像内心陷入了某种沉思,我知道他这话是在鼓励我。在我的印象里,大舅对自己高考的经历,只提过那么一次。
大舅家表弟高考那年,放弃保送省内重点高校,考去了北京,接到入学通知那一刻,大舅并没有表现出很多欣喜,他用手拢了拢已经花白的头发,脸庞依旧充满了倔强。突然间,我在大舅的脸上看到了姥爷的微笑。
这几年我一直在基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做的都是和农村农民打交道的事,母亲总是嘱咐我,做人要“正”,处事要“公”,农民不容易,能帮的一定要帮。表弟表妹们多已成家立业,有的在北京,有的在济南,家属中也有几人在高校,大舅家的表弟博士毕业后进了部委系统,在老家的几个,也小有成就。每逢节假日回家,大舅总是安排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熙熙攘攘的两大桌子。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姥爷的话:易就是改变。
曾经的苦难对一个家族来说是厚重的馈赠,她教给我们不卑不亢的生活。
北海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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