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绍兴八年,也就是年,对于杭州来说,这是比较特殊的一年。在这一年以后,杭州真正以南宋的都城闻名于世,而在这之前,它只是作为赵构的行在,也就是临时办公的所在地。
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以后,都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发展,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历史的真相,很多都是由这一年的一些小事所决定的。
而对于当时正在交战的宋金两国,这一年的议和也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南宋的繁华得以在这种相对的和平中发展起来。
现在站在玉皇山上远眺八卦田,如果有风吹过,我们会不会想起绍兴八年发生在杭州的那些事?(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绍兴八年(上)
南宋初起,绍祚中兴,尽管高宗赵构几次驻跸临安,但他三次北上,尤其绍兴六年九月二日到绍兴八年二月二十二日,一直在长江前线,为收复失土,宵衣旰食。绍兴八年()是一大转折,赵构最终定都临安(杭州),成就了一百五十年南宋的国运,这一年的是是非非,众说纷纭。
一、
农历二月末的临安,柳叶尽绿,桃花欲开。当余晖抹得北郭税务亭一片金黄时,北上巡视五百余日的高宗赵构,回到余杭门外秀州船埠。舟船逶迤,旌旗猎猎。昨晚船泊临平镇,赵构见临安在即,倒是睡了个好觉,精神尚可。
在尚书左仆射赵鼎、兵部尚书王庶、礼部尚书刘大中、侍御史萧振、殿前都虞候杨沂中、马步军侍卫统制解潜等文臣武将簇拥下,赵构端坐船板帷幄。大内侍邓琮一声唱喏,刑部尚书权(暂领)临安留守胡交修走上,朗声奏事。此后,内侍引导,赵构上岸,登了銮舆。
这一路,赵构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丹徒县新丰镇那天,知县送来飞禽鱼鲜,赵构毫无食趣,只要生菜两篮。后人考证,早春的苜蓿、蒲公英,当地称生菜,清热解毒。可见,赵构心烦燥热。
赵构心烦什么?早在绍兴七年秋天,中兴四大将之一刘光世,厌恶军旅,屡次告病。一次巡视途中,赵构与岳飞谈得兴起,说了“朕将刘光世的兵马拨给你”。赵构这话,让尚书右仆射兼诸路军事都督府都督张浚不乐,他手下并无一兵,本看好刘光世这支精锐部队。
岳飞拥有近十万兵马,加刘光世的七万余,南宋五分之三的兵马在他手了。武将拥兵不能过多,那是黄袍加身的太祖赵匡胤最为淳淳的训诲。日后赵构悔了,让张浚找岳飞谈话,不料谈崩,岳飞一气之下辞职了。
大敌当头,赵构急得像蚂蚁转圈,几次亲札要岳飞回来,岳大帅发梗了两个半月。捡了漏的张浚,委派都督府参议、兵部尚书吕祉号领刘光世部,不料被悍将郦琼要了性命,七万多兵马全投“伪齐”刘豫去了。朝野惊愕,张浚辞职。赵构一下折了“臂膀”,只得将下放绍兴的“老干部”赵鼎召了回来。这也让冷落多年的秦桧,有了拱头的机会。
那时金国也在内斗,扶植刘豫当“大齐”皇帝的元帅完颜宗翰,女真名叫粘罕,失势郁闷而死,右副元帅完颜昌,女真名达赖,掌了朝纲。达赖想废了刘豫,说干脆将“大齐”土地还给赵构,让赵构纳贡称臣。新登基的熙宗完颜亶崇尚汉文化,赞许达赖。
这就要追溯说到王伦,自小游手好闲,常触犯法律,一拘押就几个月,人称“游侠”,也称“混混”。靖康元年(),民众骚乱,宋钦宗登宣德门。王伦说我能弹压得住。钦宗当即解下所佩宝剑赐予王伦。王伦说没有官职我怎么服众?钦宗也乱昏了头,取纸着笔:“王伦可任兵部侍郎”。于是,王伦挟持了几个恶少,搞定骚乱。乱世出英雄,尽管宰相何不认钦宗任命,只给王伦“修职郎”的六品官职,但到了建炎二年,朝廷要派人去金国探望关押的徽、钦二帝,满朝就数王伦有这块肥胆了。
王伦到了金国,当即被拘押蹲了“小号”。好在他也习惯,一蹲两年,直到粘罕记得,派人见他。王伦先是大谈当年“海上之盟”,说宋、金是万世不变的弟兄,又说从长远考虑,南、北的主子恭勤英武,都有久远之谋。干脆,大金你就归还徽、钦二帝,恢复我大宋疆土,双方长长远远成件幸事。
粘罕说:“从没听说江南要归还土地啊,你自说山话吧?”要说绍兴八年以前,金国不承认南宋,只称“江南”,赵构是他们铁定要灭的赵宋康王。王伦说:“我是使者,肯定有指使,不然来干什么?人定胜天,天定亦能胜人,望元帅察之。”
王伦一直不归,几年间赵构又派出几拨使者,全被金国拘留。但他们的要求都是归还二帝,谁也没敢谈归还土地,只有王伦持“土地论”。绍兴二年,粘罕等人拥立完颜亶为皇太子,太宗又有病,想缓和一下宋、金战事。某日,粘罕来找王伦,谈起议和,要王伦回临安探听一下赵构口风。
王伦到了临安,赵构得知父母详情,极欣慰。当时正考虑对刘豫征讨,粘罕的和议说毕竟离奇,搁置了。后人好说和议是秦桧捅出的窟窿,还真抬举了他。这秦桧在金国多年,达赖待他是不薄。秦桧能返回南宋,达赖也指望有个诚服之臣劝说赵构,归顺大金。没想到粘罕一死,达赖掌权,废了刘豫,天降大戏给秦桧唱了。
绍兴七年正月,赵构得知父皇徽宗和宁德皇后去世,嚎啕大哭。赵构想到亲娘,也就是徽宗的妃子韦氏,如今年事也老,要早早迎回。于是,派出王伦担任迎奉梓宫(棺椁)使,去金国交涉棺椁,以及亲娘、钦宗的归还。
二、
想到和谈能迎回亲娘,天下没有兵燹之灾,民众没有征赋之苦,也不用怕胸无儒气的武将阴晴不定,赵构企盼议和。不过,满朝文武还是主战的多,国仇家恨,岂能应允?在銮驾中的赵构,远远听到皇城的和宁门隆隆打开,锦帘外欢呼声中那高亢的陕、豫口音,又让他心潮起伏,民众的心愿怎么办?
这不,赵构刚到内殿,股未坐定,岳飞奏札到了。赵构微合双眼,听内侍开读:“臣自去年冬闻金贼废刘豫,此可乘之机,臣屡贡管见,尘渎天听。望陛下慨然英断,将欲与王师,以雪积年之耻。故臣辄忘粗浅,周述厉害,仰紊睿明,觊或采纳。伏望早降指挥,俯赐俞允。取进止。”
岳飞已经来过不少奏折求战,听完这札,赵构长叹一声,仰靠椅背,似乎看见了岳飞的激愤。“故臣辄忘粗浅,周述厉害”,那是说,圣上你就当我不知粗浅,管中窥豹吧,就算我给圣上“尘渎天听”了,但我还是要说,大宋的积年之耻一定要洗去。
次日,虽不是一月六次朝议的规定日子,赵构还是要补上。五更敲响头一声,天露出鱼肚白,百官身着纯吉服饰,进了皇城。此时,江风凉爽,草木郁香。候到五更二点敲过,众朝臣整衣,从丽正门侯朝房走出,沿甬道,趋步到了垂拱殿。脚步声止,一片寂静。
要说绍兴八年前的凤凰山皇城,简陋得可以。当初修内司“乞造三百间”殿屋,赵构“诏减”了两百,大多茅草披顶。只一座大庆殿,一座垂拱殿,稍有旧京风度。那大庆殿本是每月初一“正朔大朝会”用的,却一直是个“多功能厅”。譬如到了冠、婚、丧、祭等六大吉日,“大庆殿”就得换“文德殿”匾额。遇到“圣节上寿”,得换“紫宸殿”匾。到了“进士唱名”,得改“集英殿”匾。大祭祖先,要换“明堂殿”匾。宫中开办讲武,得挂“讲武殿”匾。赵构好说,能省则省。
只有垂拱殿,朝议之处,匾额不变。不过,绍兴九年以前,一直呼喊迎回二帝的赵构,从不在垂拱殿正堂接受大臣朝拜,始终内殿朝议。
这日五更三点敲过,净鞭三声响起,面颊清癯的高宗赵构,着一袭圆袖淡黄吉袍,心事重重走进内殿,入座。两班文武在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赵鼎的领班下,齐齐出列,以笏叩额,洪洪亮亮三呼万岁。瞻笏礼毕,赵构说一声“众爱卿平身”,文武两列退回本班。
大内侍邓琮出列,一声唱喏,议事开始。赵鼎首个出列,他说:“臣一早见大内正在种竹,内侍说是陛下之意。难道陛下忘了前朝艮岳花纲石之祸,使天下扰攘之故吗?”赵鼎的话一落,场面尴尬,赵构改容向赵鼎“谢之”。
赵鼎是前朝元老,崇宁五年的进士,绍兴年两度为相,被他引进朝廷的大臣也多,正是赵构倚靠的“臂膀”。赵鼎主战,不过,在赵构重新提拔秦桧为枢密使,又擢升为尚书右仆射后,赵鼎在主和这事上也不敢明目张胆和赵构扭劲了,他怕赵构专宠秦桧,冷落自己。今日如此说种竹,一怕就此引来大内的园林铺张,二是秦桧尚在建康之时,也让众臣知道,主持朝纲的依然是我老赵。
这一日朝议,议定建康(今南京)府知府人选,赵鼎晓得,留在建康府的秦桧早晚要回朝廷,他提议户部尚书章谊权任建康知府。赵构又提议,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王庶任枢密副使。王庶是个老臣,执政班子又多一个抗衡者。三十二岁的赵构,貌似柔弱,棋子慎密,赵鼎叹服。
秦桧像
三、
这日无朝议,赵构在慈宁殿召见赵鼎。一身素服的赵构,迎轩独坐小阁。慈宁殿才盖不久,是去年赵构得知金人有意谈和,亲娘能够归回,下令拆了最初作为御殿的三楹茅屋而盖的。赵构还说,为举父孝,宫内所置器物,从素从白;内宫嫔妃,裁剪一半。他不无自嘲对赵鼎说:“朕性不喜与妇人久处,如此也好。”
赵构的侍妃,如今剩了张婕妤等极少几个。早晚两顿,也只是面飯、炊餅,素菜、煎肉。自建康返回,赵构常在慈宁殿小阁独自发呆、批奏。从小阁东望,江水浩荡,舟船如梭,细看去,船上的摆渡者轿子,清晰分明,也让赵构略感宽舒。
小阁初时,也置了几样稀罕摆件,赵构第一眼见了,就告诉邓琮,悉数撤弃,案头只剩笔砚书籍。有人曾问过张婕妤,阁中白木是否檀香木?张婕妤说:官家(赵构)对宫中多香熏,也已恶极,岂敢用檀香耶?
这时的张婕妤,素身素面,见赵鼎来到小阁门前,款步退入了内室。赵构多次和赵鼎说过,这一次,定要迎回苦命的母后。赵鼎也从最初“金人不可信”的反对,渐渐变了主意。
几句交谈过后,赵鼎说:“陛下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屈尊请和,不畏圣上斥责的人总不知陛下为了梓宫、母后。依我看来,群臣的愤懑,实出于爱君忠国,陛下千万不可以怪罪。陛下可宣谕朝廷,就明说和议非我本意,只是因为双亲回归的缘故而不得已为之。一旦梓宫及母后归来,金人背信渝盟,陛下必然会一战到底,收复失地。”赵构说:“暂且从卿之言。”
隔日,朝廷颁诏:“金国使来,尽割河南、陕西故地,通好于我,许还梓宫及母兄亲族,余无需索,令尚书省榜諭。”“余无需索”,其实是赵构的一厢情愿。主战派对这说法大不敬的仍有,胆识并不输于岳飞、韩世忠这等武将。他们提出,金人“无利不起早”。又说赵构退居临安,是不思国仇,求图安逸。南宋的大臣,朝议宽松,不同派别动辄争议。哪怕皇上有了和议想法,主战派还是仗义执言,面红耳赤。
某日朝议,中书舍人潘良贵与户部侍郎向子諲又发生争执,互相指责,各不买账。几次传旨叫停,依然不依不挠。赵构一气,斥责“一并逐出。”赵鼎出头说:“子諲并无罪,不宜与良贵一起逐出。”不过,皇上既然发了话,潘、向二人还是被逐出了殿堂。当时负责日录的中书舍人是赵鼎圈中人,对这事,并没有直笔书录下来。赵构得知,很生气,他说:“无黄书,事出有因,已有先入之言。”黄书,就是黄纸上的日录,言下之意,是赵鼎已对中书舍人有了暗示,赵构颇为不满。
皇帝办一件事,先要考虑臣民的支持,大概也只有南宋。赵构又向朝野内外诏谕一份,隔日在嘉会门、朝天门等处一一张贴。这几处都是通衢要地,诏谕一贴,人头攒动,有识字的捡了要点朗声诵读,也有对荷担顶盘的短衫人解说:皇上以东汉光武帝之兴盛作比,说光武帝虽然从长安迁都洛阳,仍然车驾往返克敌前线,最终秉承天意,上继了西汉的辉煌大业。短衫人一听,明白皇上驻跸临安,始终没有忘了北上。长衫人又说到皇上夙夜危惧,没有睡过安稳觉,为啥?不就是为大宋百姓。如今边界已稳,皇上这是要治理政事,为民造福,并不是厌恶卧霜饮露之苦,想享受内宫清福。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痰气重的,朝议相争,还是有。这日,侍御史张戒一说两说怒不可遏,当殿动起了手。给事中勾涛毫不客气的说:“张戒打人,是仗了赵鼎的势。你赵鼎内结御史台的人,外与诸将相通,你这是以势谩上。”赵构一听“外与诸将相通”,倒是一惊。
不过,在枢密副使王庶看来,这争议都是鸡毛蒜皮,遮遮掩掩,没一个明明朗朗反对赵构的和议之说。就连赵鼎,都怕失去皇上信任,被秦桧夺了风头,说话或首或鼠。
赵构本指望王庶能左右平衡执政班子,没料到王庶不说则已,一说更为尖锐:“纵观大宋与蕃伪的几次交手,都因陛下的亲征,奔溃而去。金人遣使告诉太上皇、太皇后讣音,是因为畏惧大宋之威。他若是为敦邻友好,这讣音不该拖了几年才告之。如今金人无故请和,必定计谋。”
四、
户部尚书章谊一到任建康府,秦桧从建康回到了临安。同样是老臣,相比赵鼎,秦桧待人和润,人敬一尺,他往往还人一丈。虽然“外和而中异”,喜怒不形于色,但对待赵鼎,恭敬有加。对赵构主张的和议,秦桧往往有不错的附议。
朝中赵鼎的势头还是不小,某日,侍御史萧振与参知政事刘大中又相争开了,吐沫横飞,各不相让,赵构阻止不下,双双被逐出内殿。赵鼎说:“臣的看法和大中一样,大中要是逐出,臣还有什么必要留在朝廷?”一时让赵构下不来台。
有人说:“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这话称赵鼎为“丞相”,那是往高说了,南宋设左、右仆射,也是两宰相互为制约,不至于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一说。也有人说:“赵姓人当朝为相,势若一盛,容易与圣上的赵氏江山犯忌。”
渐渐的,赵鼎也觉出赵构不待见自己了。某日议事完毕,赵鼎与众臣退出,秦桧倒被赵构留下议事。当赵鼎问秦桧,那天圣上和相公说了何言?秦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恭敬说:“没什么,圣上恐怕丞相(指赵鼎)不乐意。”
农历五月,闷热,金国的使者倒是顶着黄梅天来了,对和谈有点迫切。赵构决定擢升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相当朝廷核心班子级别,不过,这是为王伦担任金国来使的馆伴使提一点身价。又命吏部侍郎魏矼任馆伴副使,指望给王伦把把关。
魏矼虽不是言必抗战,但反感和议,一听任命,接连谢辞。秦桧会做思想工作,召魏矼到尚书省都堂谈心,魏矼说我对金人不了解,怕谈不成。秦桧说以公的智慧,加我秦桧的诚意,怎么会谈不成?魏矼说,相公固然以诚待敌,我担心敌人不以诚待我,到时候,再有智慧何用?秦桧碰了软钉子,对着三省六部大门外的石桥直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