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较瘦
年形势图
01
宋元丰四年(年),王安石变法的第13个年头。
由于党争,王安石长期隐居江宁(今南京)。
但他制定的各项变法措施依然有条不紊推进着,还跑出了一组组优秀的数据。
最高统治者宋神宗觉得腰板硬了。
他在思量变法的初心——恢复祖宗威风,甚至收复燕云十六州。
但神宗是没有勇气和辽国动手的,所以瞄上了西北一隅的西夏。
师出要有名。
巧了。
时任西夏国主的李秉常,寄来了求救信。
李秉常是李元昊的孙子,即位时才7岁,由母后梁太后执政。
九年后,李秉常打算亲政,但举国上下都是梁太后宗族的印记。
要想成事儿,必须借助外力。
李秉常年纪不大,智商不俗,他吃透了大宋这么多年养精蓄锐搞变法的初衷——土地。
承诺:只要能帮我推翻太后,“河南(黄河河套以南)地”——打到骨折,半卖半送!
河套以南,广袤富饶,那可是党项人的龙兴之地。
这位小主,真是不惜血本。
但姜还是老的辣。
经验丰富的梁太后,一翻眼就把儿子囚禁到国都郊外的村镇基层,美其名曰:改造。
直接断了儿子幼稚的政治企图。
不过,差不多同一时间,宋朝探马已经把信息送回了皇宫案头。
宋神宗“喜从心头起”,调动五路大兵前往西夏,去维护正义!
02
第一路,熙河、秦凤路总管(路,宋代临时行政区划,相当于战区)李宪统领,他是名义上的主帅,以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的身份,率步骑三万,由临洮发兵;这一路的侧翼,另有来自吐蕃的三万轻骑兵作为策应,干扰西夏人的判断。
第二路,泾原路方向,主将刘昌祚率步骑五万,出渭州(今甘肃泾川、宁夏固原一带),见缝插针。
第三路,环庆路方向,高遵裕为统帅,率人马八万七千人以及九万五千人的后勤部队,重装出击,主攻灵州(西夏陪都,称西平府)。
第四路,鄜延路方向,名将种(Chóng)谔统兵,麾下主力部队五万四千人,另加派京师禁军三万九千人,共计九万三千人,出延州(今陕西延安),攻重镇米脂。
第五路,来自河东方向,王中正为统领,六万人,外加后勤部队十万,还有两千匹马、三千头驴,这支“巨无霸”将渡过黄河直插西夏腹地,伺机行动。
五路大军,总兵力达三十五万,加上后勤,近五十五万,称得上北宋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
从军事上说,五路进兵的策略是靠谱的。
但操作的是人。
第一路的李宪和第五路的王中正,都是宦官。
鄜延路的种谔,出自北宋有名“种家将;环庆路的高遵裕,三代将门之后,爷爷是澶渊之战的顶梁柱——太尉高琼,当朝高太后还得叫他一声“Uncle”;现在居然要为太监打下手!
刘昌祚,看似一路统帅,其实要受高衙内节制。
所以,五路人马,犬牙交错,各种牵制,各怀鬼胎。
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种下了祸根......
03
强敌迫境,西夏人却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们的战略是:别管宋军几路攻,我就一招——坚壁清野。
把前端大片疆土让给宋人,精锐部队收缩到灵州、夏州一线;
宋兵远来,粮草补给是个大问题,到时候只需如此如此这般。
西夏国土小,人马调动方便,不到半月,人马就布置好了。
可,又等了半个月,对面的大宋却丝毫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儿,谍报工作出了问题?
不是。
高遵裕等四路宋军蓄势待发,可就是不“发”。
他们在等待外围,游离在主战场西侧的“公公元帅”李宪的大招呢。
年八月下旬,李宪突然出手,出其不意直扑兰州,阵斩两千余人,获五百匹马,顺带端下了西夏人囤粮之所。
接着,李宪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停止前进!
他宣布:这一仗打累了,大军要休整几天,还把兰州作为临时帅府,搞起了战时基建。
西夏人: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不出数日,西夏精锐纷纷调离原有驻防地,转而围攻兰州。
这一招“调虎离山”,李宪玩儿得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剩下的就交给其他四位大哥了......
04
这边,鄜延路的种谔亮剑最快,训练也有素,兵锋锐利,排成声势浩大的方阵,猛攻米脂城。
西夏人领教过种家军的厉害,守得异常顽强,还等来了援兵——自家的“大杀器”梁永能部的八万骑兵。
种谔的情报工作很扎实,提前在米脂城外无定河畔设下埋伏,一下子就把西夏骑兵分成两段,首尾分割予以痛击。
血战一整天,流血漂橹,西夏军阵亡五千人,多员大将被生俘。
米脂守军被迫投降,种谔严明军纪,直接把西夏降军编入宋军,让他们守卫米脂。
消息传到东京,宋神宗喜形于色,下令嘉奖种谔部,并认为种家军拥有极强的独立作战能力,可以脱离王中正,自由发挥。
就这样,种谔放开自我,一路拼杀,直抵灵州“脚下”的横山山脉。
横山是宋与西夏的天然地理分界线,地势北高南低,盛产马匹,一旦失守,灵州将无险可守,半个西夏国也就交代了。
05
就当困守灵州的西夏人注视着横山一路的宋军动向时,另一路宋军悄悄站到了主角的位置。
统兵的刘昌祚,堪称大宋边将中的猛虎。
只是,他遇到了一个脑回路有些清奇的大帅——高遵裕。
原本,泾原、环庆两军将合兵一处,沿着葫芦河北向出塞,攻打灵州。
不料,高遵裕却神奇地“消失了”,不知去向。
这就导致刘昌祚要以区区五万人面对西夏不知有多少的骑兵。
士卒不免有些胆怯,希望避开主攻方向,转向东路去寻找环庆军。
但刘昌祚深知“战机”二字,利在速战。
而且,西夏人现在并不清楚自己的兵力,内心也一定惶恐。
应当在心理上战胜对手。
所以,他安排盾牌手在前,神射手排次,强弩部队列第三,最后是少量的骑兵部队(泾原军是五路人马中纸面实力最弱的)。
高喊:“若能克敌,赏金翻三倍!”
激战一下午,杀敌两千四百人,而后又拿下西夏又一补给基地——鸣沙城。
第二天,刘昌祚的先锋军已经杀到灵州城下。
西夏人惊慌失措,城门都来不及关......
可惜的是,刘昌祚终因兵力不足,无奈停止了进攻,错失了良机。
刘昌祚心里MMP,也不知道高遵裕那个老小子死哪去了?
就在这时,久不现身的高遵裕突然派人送来一道军令:停止进攻!快来救我!
原来,高遵裕出发后不久,就遇到了一股西夏骑兵,混战一场无法获胜,以为是西夏主力,慌得不得了,所以命刘昌祚回救驰援。
刘昌祚亲率一支精兵上路了。
但其实,刘昌祚还没赶到环庆军驻地的时候,西夏人就已经溜之乎也。
但高遵裕却封锁了西夏骚扰部队撤走的消息,没及时通知刘昌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06
按理说,高遵裕绝非菜鸟,深谙兵贵神速。
他为什么失约不至?
史书记载的是,原因不明。
但高遵裕一定有自己的小九九——
泾原、环庆两军终于合兵一处,却因错失良机,没能一举拿下灵州城。
高遵裕就慌了:“这是要老子命啊!”。
赶紧一面派人追回信使;一面斩杀错报军情的探子。
咦?这是哪一出?
刘昌祚都看懵了。
原来,高遵裕抢功心切,在刘昌祚刚刚进攻灵州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报捷文书,派人呈禀宋神宗,称:(自己)命令刘昌祚进攻,拿下灵州!
现在可好,脸打的啪啪的!
高遵裕就责难刘昌祚。
刘昌祚:不知是谁失期在先!
两将对质。
高遵裕大发雷霆,打算将刘昌祚军法从事。
副将们一齐鸣冤,刘昌祚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就这样,战事对峙到了农历十一月,冰冷的黄河水打破了僵局——
黄河水将毫无防备的宋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幸好,入冬的黄河流量不大,辎重粮草并未遭受灭顶之灾。
但宋军已战意全无。
高遵裕的环庆军,掉头就走;
泾原军在刘昌祚的统领下,承担了掩护工作。
这时,久未露脸的西夏人突然大开四门,倾巢而出。
可怜泾原军健儿,浴血奋战,沿路又冻又饿,非战斗减员严重,退入宋境后,清点人数,五万人仅剩下一万三,五千匹马也死掉两千匹。
消息传回东京,宋神宗这才记起高太后在出征前的告诫:
“(高)遵裕有报国之心,也肯用力,但缺乏气度,不能容人,刚愎自用,又好大喜功,不宜作统帅。”
07
再说说另外两路。
公公王中正,一直没有消息。
为啥呢?
不是他不尽心,实在是错打算盘。
河东军这一路出发很早,由山西地界出发,再加上种谔一军替他开路,扫平了一切障碍,小日子过得不错。
但出发前,王中正凭经验办事,做了点儿纸上功夫,只准备了半个月粮草。
谁料原本只是配角的种谔战果突出,得到宋神宗许可,脱离王中正单干。
当王中正发现军粮不够,想找种谔调剂一下时,被拒之门外。
饿着肚子深入敌境,后果可想而知,差点闹了哗变。
王中正叹了口气:撤吧!
往返四十余天,十六万人的阵势,没有任何拼杀,等于用军费搞了一次户外拓展。
李宪。
在兰州独自面对几路西夏军,可仗着自身精良的装备,一度打到西夏国故宫——天都山。
这里曾经是李元昊发迹之处,属于精神内核所在,战略意义非凡。
天都山下一场恶战,熙河精锐重创西夏骑兵,一把火烧掉西夏故宫,获得一场大捷。
但也就仅此而已,西夏军实力未有损耗。
反倒是李宪自己贪功心切,一直围着天都山周围打转,希望还能捞一把,并没有及时策应高遵裕、刘昌祚围攻灵州。
李宪这一趟,看上去很热闹,于全局看,实是打了个寂寞。
随着灵州惨败,李宪的熙河军以及种谔的鄜延军,基本也就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价值,纷纷回撤。
宋神宗坐像
08
宋神宗想不明白,准备如此充分的五路出击,除去一些局部胜利,剩下的是一片狼藉。
外战乏力,难道是大宋的命门?
他不甘心。
如果高遵裕的脑袋再正常一点;
如果十一月的黄河水不那么刺骨;
如果……
反正,宋神宗为了劝自己,找了不少客观条件。
不过,西夏虽然名义上取得胜利,但要命的是战争的并发症——瘟疫,撂翻了成批牛羊。
党项人没了牲畜,等于自废武功。
于是半年后,宋神宗感觉逐渐回血,他让最能打的种谔试探性发兵,摸一摸西夏人的动向。
几个回合,种谔就摸到了上次进兵的横山腹地。
相比之前带着沉重的军事指标不同,这次,种谔静下心来思考了一下战略问题——
横山,好比一道楔子,梗在了西夏腹心位置。
要是在此稳扎稳打,设置若干“战略飞地”,必定让党项人难受!
对灵州,对兴庆府都能形成致命打击。
日后,西夏君臣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宋军则站在西夏的“玄关”前恐吓......
这就叫“蚕食战术”。
得到种谔的反馈,宋神宗十分振奋。
他要具体落实一下方案的可行性,又派出一位类似皇帝私人智囊的人物去到前敌,实地调研。
此人叫徐禧,官拜给事中。
徐禧不是科举出身,典型的野路子。
喜欢研究哪哪哪适合排兵布阵,很有点邓艾的风骨。
可邓艾是行伍出身,徐先生一天战场都没上过。
架不住他能说,把宋神宗说得心花怒放,颇有点“内事不决问安石,外事不决问徐禧”的感觉。
宋神宗糊涂,种谔可不傻,经过接触,他发现徐禧压根儿就是胡来:完全推翻了自己的长线计划,准备在横山山麓的永乐川(今陕西米脂西北)筑城,作为抗击甚至攻灭西夏的“太空堡垒”。
种谔对永乐川很熟悉,这里是典型的“死地”——三面悬崖,严重缺水。
种谔想强行制止,但来不及了。
徐禧宣布:种将军可以休假了。
然后接管了鄜延军。
这位“军事发烧友”像玩儿乐高一样,四十天时间建好了永乐城,一共驻扎四万马步军,外带禁军、厢军(宋代诸州府招收的禁军预备役)、番军各八万,外加二十万壮劳力搞后勤,一共四十八万人。
宋神宗赐名“银川寨”。
09
西夏深知永乐城的重要性,勒紧裤腰带拼凑了三十万人,猛扑过来。
徐禧下令三军排开阵势和西夏刚,阴谋诡计、奇袭使诈,通通的不要。
西夏人保家国,红着眼上阵,宋军在士气上先输一筹。
加上徐禧的乱指挥,只好死守。
果然,种谔一语成谶,水源被断。
士卒榨马粪的水来解渴......
徐禧尚有气节,坚持不降,每天揣着两枚烧饼在城上亲冒矢石。
援军久候不至。
西夏人发动总攻。
徐禧笃定成仁的决心,率全城将士苦战......
时间定格在年(元丰五年)农历八月末,二十万军民魂断永乐城。
10
一年之内,灵州、永乐两次大败。
人员损失近六十万。
深夜,宋神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想靠王安石主持的改革大业来提振国力,一举扭转积弱局面的幻想,瞬间化为泡影。
北宋王朝也逐渐跌入无尽黑暗。
三年后,宋神宗驾崩。
过了一年,王安石逝世。
四十一年后,靖康之乱起,北宋亡。
资料来源:
《续资治通鉴》(清·毕沅)
《宋史》(元·脱脱、阿鲁图等)
《王安石传》(崔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