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隐秘手艺人传说中的红帮裁缝真的

最开始,奉帮裁缝闯荡东洋,习得为“文明男士”量身制作西装的本领,思想上也受反清流亡志士的熏陶,而向往起革命与共和。孙逸仙博士正是仰赖奉帮裁缝一针一线缝制,做出了倾注毕生革命理念的中山装。

自此奉帮裁缝有了革命的浪漫气质,回到上海,开宗立派,改名红帮。

百年历史沉浮中,红帮裁缝一代代绵延下来。如今上海的服装界,亨生、培罗蒙是堪称红帮西装的两大正宗,而从这里走出的传人们,开枝散叶,在上海的街巷开出大大小小的门面,书写红帮裁缝在新时代的故事。

三月初春的上海乍暖还寒,是乱穿衣的季节。

年3月25日午后1点,78岁的徐俊馥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仔细熨烫的黑色条纹西装三件套,从闵行的家里出发。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他来到位于北京西路的Wise高级洋服店上班。这天,他比往常提早半个小时到店,因为老客人要提前上门拿衣服。

从业超过一甲子,徐俊馥是沪上难得还在西装定制界工作的老前辈。

徐俊馥穿上西装外套,准备上班。

下午2点,茂名南路上的W.W.ChanSonsTailor,沿街的整排玻璃使得店面看起来气派又亮堂。

56岁的主理大师傅包荣海正站在一圈镜子前,帮一位年轻的客人试衣。

受疫情影响,69岁的老板陈家宁待在香港无法返沪,店里的大事小情,包师傅一肩挑起。

包荣海为客人试衣。

下午3点,永福路上的CLARANCEWONG上海店,34岁的湖北师傅邓细祥正在给一件半夹里的薄西装拆掉手工缝制上去的绵纱线,这意味着成品已经准备好被交到客人手里。

这是开年做的第一件夏装,春寒料峭里,邓细祥从轻薄的羊毛面料里,摸到了夏天的气息。

邓细祥在给完工的西装拆线。

徐俊馥、包荣海、邓细祥,是与红帮裁缝工艺结缘的三代人。

何为红帮?

有一种红帮师傅们普遍承认的说法

旧时上海滩的男装界是宁波奉化裁缝的天下。

最开始,奉帮裁缝闯荡东洋,习得为“文明男士”量身制作西装的本领,思想上也受反清流亡志士的熏陶,而向往起革命与共和。孙逸仙博士正是仰赖奉帮裁缝一针一线缝制,做出了倾注毕生革命理念的中山装。

自此奉帮裁缝有了革命的浪漫气质,回到上海,开宗立派,改名红帮。

百年历史沉浮中,红帮裁缝一代代绵延下来。如今上海的服装界,亨生、培罗蒙是堪称红帮西装的两大正宗,而从这里走出的传人们,开枝散叶,在上海的街巷开出大大小小的门面,书写红帮裁缝在新时代的故事。

一、门槛

“小弟弟,侬哪能一记头嘎瘦了,肚围比上趟量额辰光小了7厘米!”一口上海话的徐俊馥,对正在试穿结婚礼服的张先生说。

距离上一次试穿已经隔了几周,张先生去健身房运动的效果明显。“那再改一下还来得及伐?我还想加一件马甲。”

“月底结婚?侬放心,总归加班加点帮侬修正好,不过马甲伐要考虑了,辰光来伐及额!”徐师傅一边两手麻利地用针头为小伙子的上衣裤管重新塑形,一边温和且坚定地婉拒了他“天马行空”的要求。

时间要松,工艺要严,是徐俊馥从师傅林瑞祥那里学来的工作理念,也是做生意的“门槛”。

林瑞祥14岁进亨生西装店当学徒,设计、剪裁,样样精通,一把剪刀更是远近闻名。

年,林瑞祥从亨生第二代传人徐馀章手中接班,正式成为第三代传人。从辈分说起来,作为林瑞祥的高徒,徐俊馥已是第四代。

林瑞祥和徐俊馥的师徒缘分绵延了几十年时间。

高中毕业,18岁的徐俊馥被分配到当时上海有名的“伍善记”童装店特色户,拜潘友堂为师,学习缝制、裁剪设计工艺。年轻时总想学一手全面过硬的工艺,徐俊馥隔三岔五往旁边的亨生西装店里钻,看西装试身,讨教西装裁剪。

林瑞祥彼时刚过而立之年,店中坐镇,意气风发,是说一不二的掌门人。眼看小徐聪明伶俐,也愿意教他。慢慢地,徐俊馥在“伍善记”也成为独当一面的童装裁剪师傅。

上世纪六十年代,埃塞俄比亚元首访华,途经上海特意要在亨生做一套西装。林瑞祥的手艺不在话下,可是元首幼子的小号西装却也让店里没有做过童装的大师傅们有些发怵。此时徐俊馥当仁不让,和林师傅联袂展示了一把上海红帮裁缝的手艺,一时间业内轰动,传为美谈。

上世纪八十年代,市场经济潮流涌动,人们也一改过去几十年统一而单调的着装。为适应时代的变化,静安区逐步恢复区里的“特色户”,亨生西装店由此焕发新生。在林瑞祥的邀约下,徐俊馥正式来到亨生工作,直至年退休。

红帮裁缝过去少不了服务政商名流、文艺明星,作风洋派不在话下,既是环境长期熏陶的结果,也是服务客人的必要。徐俊馥印象最深的,是林瑞祥爱喝咖啡。

过去,亨生开在南京西路茂名北路口,斜对面就是凯司令。每天下午,林瑞祥笃笃悠悠到凯司令点一块蛋糕,喝一杯咖啡,多数时候带着客户一起去。店里谈的是生意,咖啡厅坐下维系的就是友谊了。

常常一杯咖啡喝好,客人又增加几件衣服订单,窍门在哪里?看似闲聊,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为客人“把脉”。最近换季了,现在衣服的厚薄是否还合适?下周老母亲八十大寿了,大宴宾客是不是得穿件体面的新衣?对裁缝来说,这番闲聊做成的是生意;而对客人来说,享受到的是贴心定制化的体验。

大师傅自然是风光的,场面上的人情世故,背后担当着店里上下多少人的营生。对于小学徒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伏在案头钻研各种技巧,苦练种种的功夫。

红帮裁缝讲究“四功”、“九势”、“十六字”的标准,学徒都会背,做好却要几年的苦练打底。

有记载说,学徒要热水里捞针、牛皮上拔针,来提高速度和力度,这些带有传说性质的“神奇功法”,徐俊馥没有经历过,不过戴着针箍缝线,确是真功夫。

在最硬的布上,缝出细细密密的针脚,针箍套在中指的中间一节,用针时腕指用力,肩膀不动。红帮学徒经过长期的训练,拉起线来就可以既平直、又均匀。

学徒学点针脚手法就已不易,但定制西装因人与人的体形千差万别,即使老师傅也不是没有遇到难题的时候。

徐俊馥回忆,听林师傅说,过去老师傅装一只袖子,装来装去装不好,索性就放着去看场电影,回来继续装。

赶工做到半夜,一清早总归是老板先到工场间。老板看看做了一半的西装,要是哪位师傅做得不好,就挂出来,不会多说一句。等师傅来上班一看,哦哟,西装被老板挂在外面了,要快点找问题。

今天说起来,徐俊馥还是很怀念那个年代。“大家都是36块钱工资,么啥欲望额呀,做衣裳是工作,也是爱好,每天钻研手艺,心老定额。”

退休后,徐师傅少不了收到各种邀约,请他去店里坐镇。没想到的是,6年“打工生涯”,居然令他陷入了迷茫。

“客人来问,元一套定制西装有折扣伐,我回答一口价。老板事后跟我说,‘徐师傅,这套西装元也做得下来,有钱赚。’后来又有客人来问价格,我报了元,老板又提醒我,‘徐师傅,你看看客人的那块表,就知道他完全消费得起。’”

在老徐的概念里,红帮裁缝是最懂得察言观色,伺候客人的。可是察言观色的目的,在于分析客人的需求与日常活动的特点,说到底还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

至于一件西装的价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只与做工、面料有关,在价格上看人下菜碟,有失商家的诚信,更失手艺人的体面。

年,67岁的徐俊馥开出了自己的店。不大的店面,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工作室,完全按照红帮裁缝的“量、裁、试、改、做”工序。

“辛苦点就辛苦点吧,好歹得维系住红帮裁缝高级定制的品相。”

“Bespoke”,意为高级定制,到底好在哪里?要徐师傅说起来,西装领头窝服、胸部丰满、腰线流畅、下摆圆顺、背部贴体、袖子前圆后登,才算一件具有绅士风格、有品位的高级定制西装。

而对客人来说,最好的鉴别方法就是,一件高级定制西装在衣柜经年不穿,拿出来完全不走样。

时代在变化,人们身材的趋势也在发生着变化。

徐师傅说:“现在健身的人多了,许多男士胸肌壮硕,在做西装的时候,胸围怎么裁剪,较过去会夸张许多。而更多的人,缺乏运动,长出肚子,因此在量好胸、腰、臀围之余,现在还要专门增加‘肚围’尺寸。定制的西装让大肚皮的客人照样能穿出腰身,看起来好像减肥10斤。我这里有很多大块头客人,最重的有斤,都是我的回头客。”

后颈部的“富贵肉”,斜肩,驼背,这些当代人容易出现的身形缺陷,在老徐眼里都是需要他来考虑和解决的问题。毕竟,走进店里的客人总有个性要求,能够修饰客人身材上的缺陷,突出客人身材的优点,是裁缝的本分。“看到经我亲手裁剪后制成的西装,客人穿在身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是我辛苦后最享受的时刻。”

到徐师傅的店里定制西装从0多元到2万多元不等,一口价,带一件定制衬衫。

“我们开一爿小店,你要什么工艺,我都做到位。你要什么面料,从国产到杰尼亚,还有镶金缝钻的世佳宝,我这里也都有。价格公道,关键还是要效果满意。”

多年以来积累的客户资料,每一份老徐都小心保存着。

小店经营不易,刨去昂贵的铺租等各项成本,徐师傅的目标是“每月多赚一份退休金”,但是把手艺怎么传下去,他不敢多想。

小儿子毕业那年,赶上就业形势不好。徐师傅跟小儿子说:“来我店里吧,可以先干着,给你发0元工资。”儿子回答:“0元能干啥?我总要结婚,还要买房买车的呀。”

二、江湖

25日下午2点,茂名南路的W.W.ChanSonsTailor店里,大师傅包荣海正陪着帅气的“90后”蒋先生试西装。

浅明黄色的麻质面料特别从英国订制而来,是今年的流行色。从选定面料到今天第一次试穿,已经过去一个月时间。

师傅跟熟客,像一对华尔兹舞伴,彼此有着轻巧贴合的节奏感。蒋先生转身、抬臂,包师傅察看衣服的每个细节,一丝不苟。包师傅的手滑过西装的领子、肩膀、腰线、下摆,两人像对暗号一般地不断低语。

包师傅是制衣的行家,蒋先生是穿衣的行家,30多套西装的定制经历,是他们共同完成的30多件作品。

包师傅跟徐俊馥是同行,两人时不时还能碰到。说到徐师傅,包师傅的语气中带有几分羡慕之情,“他是林瑞祥弟子,我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在浙江台州长大的包师傅,从小身体瘦弱。17岁时,不甘贫苦的他来到上海,赶上了一波制衣培训潮,跟爷爷一样学做裁缝。

“我个子小,干不了重体力活。选择裁缝就想着,在室内做衣服,不用风吹雨淋,算是很好的营生了。”

“学好基本功,我才有机会帮别的师傅免费做,否则没人请你做。”为了学到好手艺,包荣海四处拜师,不求工钱,只为有口饭吃。

谋生不易,让包荣海练就一股行走江湖的机灵劲儿。

“我跟师父学做两年衣服,每次师父看我的衣服都只说好好好,这怎么进步呢?我想了个办法,提出免费帮师父全家人做衣服。做完了,果然师父挑出一大堆毛病,甚至让我把衣服拆了,手把手地告诉我哪些地方该怎么做,生怕穿了我做的西装走出去坍台。”

就这才算是把师傅的活套了出来。

吃了四五年萝卜干饭,自己开过店,也在服装厂做过指导搞过管理,兜兜转转,包师傅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这张剪裁衣服的工作台。年,通过老师傅引荐,包荣海来到陈家宁的店里。

作为国内少有的直系血统红帮裁缝西装定制店,W.W.ChanSonsTailor的江湖地位毋庸置疑。

上世纪50年代,不少红帮裁缝追随客人去了香港,落地,开店,生根。陈家宁的父亲陈荣华是其中之一。

从15岁开始,陈家宁就跟随父亲学艺,直到年,身为家中长子的陈家宁接管了父亲的裁缝店。在与客人的接触中,他意识到,红帮裁缝代表的是上海裁缝。“在香港,走进店里,客人第一件确认的事,问你是不是上海裁缝。”

历史原因,红帮裁缝的传统渐渐式微,反倒是在国外还流传着上海裁缝手艺的传说。

“上海是中国西装的发源地,在国外也很出名。我要把失去的东西带回来。”年,陈家宁带着父亲的手艺和名号,回到上海开店。其实,这是陈家宁的第二次回乡创业的尝试了。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陈家宁就曾想来内地寻找裁缝师傅。然而,昔日“红帮”的声名虽在,人脉基本断流,大部分红帮裁缝随客户流落海外,从人才到市场,都与国际潮流大大脱节。

进入年后,受过教育,受过训练的专业技术工人开始大量涌现,国人对于着装的观念、需求、消费的能力,都与过去也不可同日而语。陈家宁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果断地回到了上海。

流离到香港的上海师傅,以香港师傅的身份回家了,时代仿佛和陈家宁开了一个玩笑,也让他终于有了重回故土,重操旧业的机会。

刚到上海的头几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师傅,陈家宁每天朝十晚十待在店里,全年无休。陈家宁很清楚,即使定制的生意越来越好,愿意干这行的年轻人还是越来越少。

看似简单的手工缝线,没几年苦功是练不出来的,这是包师傅拿来炫技的小绝活。

包师傅理解陈家宁的难处,“我自己孩子都不想让他学,太苦了。学手艺‘八年抗战’,要学到20多岁,做到48岁眼睛就老花了,裁缝师傅的黄金期也就20来年。赚的是辛苦钱,不可能大富大贵。”

包师傅的出现,总算让陈家宁看到了手艺传承的希望。有人曾经跟陈家宁说,“包师傅是小鬼偷学,等学会就自己去做了。”

陈家宁却相当开明,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技艺教给包师傅,“没关系,一个人吃不完天下的饭。”

记者问包师傅,“到底学到了陈家的什么独门手艺?”包师傅笑而不语,连用在哪道工序也秘而不宣。“不能说,毕竟我在这家店吃饭,只能说这个方法能做得又快又好。”

陈家宁希望,西装能始终按照红帮裁缝技艺的标准,以它固有的面貌,一直走下去。

可这并不容易,时代的浪潮总是难免泥沙俱下。

陈家宁在茂名南路开店的事,引发了香港同行的“淘金热”。一时间,花园饭店对面茂名南路这一段,高定西装店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香港师傅主理”成了这条当时号称“上海萨尔维街”的各家店铺的标配。

不过,作为拥有超过年历史的英国裁缝街,萨尔维街可不是一日建成的。

年前后,茂名南路沿街铺租扶摇直上,最高时一个门面月租高达20多万元,而当时人们对于香港师傅的迷信使得大量二三流的“水货师傅”充斥市场。不过几年光景,茂名南路上的“裁缝街”盛景如雨打风吹去,只有包括陈家宁的店在内的五六家店铺依然屹立不倒。

陈家宁店门口的黄铜招牌已经露出了斑驳的锈迹,店内的世界看起来依然岁月静好。也许终究只有一家店上了点年纪,才能证明恪守本分、老实经营这些朴素的价值坚守的意义。

三、眼界

忙碌了一下午的徐俊馥刚坐下来喝口茶,就收到徒弟邓细祥发来请教改衣方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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