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敢张竹坡金瓶梅评点概论

张竹坡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通过对《金瓶梅》思想与艺术的评点,在很多方面把中国小说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文字,总计约十几万字。其形式大致为书首专论,回首与回中总评,和文间夹批、旁批、眉批、圈点等三大类。

属于专论的,就有〈杂录小引〉〈金瓶梅寓意说〉〈冷热金针〉〈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苦孝说〉〈竹坡闲话〉等十几篇之多。

明清小说评点中使用专论的形式,始于张竹坡。

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从文学欣赏方面说,张竹坡的各篇专论以及一百零八条〈读法〉,是《金瓶梅》全书的阅读指导大纲;而回评与句批则是该回与该段的赏析示范。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或概括论述,或具体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画龙点睛,对这部小说作了全面、系统、细微、深刻的评介,涉及题材、情节、结构、语言、思想内容、人物形象、艺术特点、创作方法等各个方面,其最有价值的为下述几点:

第一,系统提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给《金瓶梅》以合法的社会地位,使其得以广泛流传。《金瓶梅词话》大约自明代中后叶问世以来,陆续有人在笔记丛谈中予以评论。

这些评论不仅一般都很零碎,而且大多闪烁其词,讳莫如深。有的更干脆目为「淫书」,急欲焚之而后快。

这种观点蔓延到社会,在人们心理上造成一种错觉,抹煞了该书的文学价值,影响了它的流传。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亦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

他说:「《金瓶梅》三字连贯者,是作者自喻。此书内虽包藏许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宝,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玩,断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头物也」2。

又说:「然则《金瓶梅》是不可看之书也,我又何以批之以误世哉?不知我正以《金瓶》为不可不看之妙文,……恐人自不知戒而反以是咎《金瓶梅》,故先言之,不肯使《金瓶》受过也」3。

又说:「今夫《金瓶》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褰〉〈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不意世之看者,不以为惩劝之韦弦,反以为行乐之符节,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为淫耳」4。

《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

他在〈读法五十三〉中也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有一段写小厮在何太监宴请西门庆的席前唱了一套,张竹坡批道:「又是宋朝,总见寓言也。」联系他在〈金瓶梅寓意说〉中所谓「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的说法,则他的「史公文字」说便有了具体的内容。

而看出小说有以宋喻明的一面,是很有见地的。所以他要「急欲批之请教」,以「悯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5。

《金瓶梅》中当然有一些淫秽的文字,张竹坡强调要从整体上把握其主导倾向,不要轻易被「淫书」二字瞒过。

〈读法三十八〉:「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

〈读法五十二〉:「《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

〈读法七十二〉:「读《金瓶》必静坐三月方可,否则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

经过他鞭辟入里的分析,虽然不能从官方的禁令中,但是从人们的观念上,将《金瓶梅》解放了出来。

《金瓶梅》的刻板发行,在张竹坡评点之前,只有万历丁巳本与所谓崇祯本,印数也很少;在张竹坡评点之后,却出现了几十种刊本。带有张竹坡评语的《第一奇书》,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瓶梅》,这不能不说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功绩。

第二,指出《金瓶梅》「独罪财色」,是泄愤之作,具体肯定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倾向性。

众所周知,《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暴发与衰落的过程。张竹坡分析了该书「因一人写及全县」,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的写作方法,认为通过对西门庆的揭露,暴露了整个社会的问题。

〈读法六十三〉:「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

〈读法八十二〉:「尝见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门庆之大账簿。』其两眼无珠,可发一笑。夫伊于甚年月日,见作者雇工于西门庆家写账簿哉?」6似有人记账,实无人记帐,说明虽然小说描写细微逼真,但毕竟是小说不是账簿。

张竹坡实际已感觉到创作中的「典型」问题,所以他说:「《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伙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7。

《金瓶梅》中写了很多地方贪官,市井恶霸,张竹坡认为「无非衬西门庆也」8,然社会上「何止百千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9。

他在第七十四回回评中也写道:「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苦,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这就是鲁迅说的「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10。

张竹坡实际也感觉到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关系问题,他说:「便使一时半夜,人死喧闹,以及各人言语心事,并各人所做之事,一毫不差,历历如真有其事。即真事令一人提笔记之,亦不能全者,乃又曲曲折折,拉拉杂杂,无不写之」11。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书影

〈竹坡闲话〉:「《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

第三十四回「献芳樽内室乞恩,受私贿后庭说事」写西门庆贿赂蔡京当了山东提刑官之后,即贪赃枉法,竹坡在回评中批道:

「提刑所,朝廷设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为人事送太师,太师又以之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市井小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门庆,是太师特以一提刑送之者也。

今看到任以来,未行一事,先以伯爵一帮闲之情,道国一伙计之分,将直作曲,妄入人罪,后即于我所欲入之人,又因以龙阳之情,混入内室之面,随出人罪,是西门庆又以提刑之刑为帮闲、淫妇、书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作者提笔着此回时,必放声大哭也。」

所以他说:「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12「读《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饮以消此世情之恶」13。

不仅如此,张竹坡进一步将小说中的人和事放到冷、热、真、假的关系中考察,他在〈竹坡闲话〉中说:「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

说明他认识到,《金瓶梅》并及揭露到人心世情、社会风尚、道德观念等社会意识形态。

〈读法八十三〉:「《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张竹坡把第一回文字就归结为「热结」「冷遇」,并说:「《金瓶》以冷热二字开讲,抑孰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密钥乎?」14

他的冷热说,在读法、回评与夹批中虽然时相抵牾,界说不明,其基本含义还是一贯的,这就是:「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15。

「作者直欲使此清河县之西门氏冷到彻底并无一人,虽属寓言,然而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后永不复望一复燃之灰」16。

张竹坡还认为,《金瓶梅》之所以能够对社会生活与社会思想作出如此深刻广泛的暴露,是因为「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意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刖双足,乃一腔愤懑而作此书,……以为后有知心,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17。

张竹坡从创作意图到写作效果,将《金瓶梅》提到与《史记》《诗经》等同的地位,高度评价了小说的写实成就。

第三,紧紧把握住《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概括其艺术特色,从小说史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

《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写的是历史、英雄、神魔,着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画与传奇经历的描述。

《金瓶梅》则不然,它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它的情节多系家庭日常琐事。

「审丑」不同于「审美」,写家庭细节不同于写社会巨变。不同的社会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会产生不同的艺术特色。

张竹坡看到了这种不同,并从理论上准确地给予了总结。他指出,《金瓶梅》与《西厢记》不同,后者是「花娇月媚」文字,而前者则是「一篇市井的文字」。

〈读法三十二〉:「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都是反面角色。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写西门自加官至此,深浅皆见,又热闹已极。盖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当之矣」18。

「西门拜太师干子,王三宫又拜西门干子,势力之于人宁有尽止?写千古英雄同声一哭,不为此一班市井小人哭也」19。

市井中人不论怎么发迹变泰,穿戴装扮,到底都有市井气。

第七回有一段:「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张竹坡批道:「富贵气却是市井气。」写这些人物的文字,「直是一派地狱文字」20。

「《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作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21。

小说写的不是才子佳人,所以不能用「韵笔」写成「花娇月媚」文字;小说写的是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笔写成「市井文字」。

《金瓶梅》中的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各色人等,「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22,靠的是什么呢?张竹坡认为「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23。

他的「市井文字」说包含有一系列表象,「白描」是其最主要的特征。「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

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写李瓶儿临盆,张竹坡在本回回评中说:「今看其止令月娘一忙,众人一齐在屋,金莲发话,雪娥慌走,几段文字,下回接呱的一声,遂使生子已完,真是异样巧滑之文,而金莲妒口,又白描入骨也」。

书中是怎样描写潘金莲的「妒口」的呢?先是写潘金莲对孟玉楼说:「爹喏喏!紧着剌剌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胎哩!」

又写潘金莲嘲弄孙雪娥说:「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里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小妇一个纱帽戴?」这种白描文字,就如中国画的墨线勾描,所以张竹坡又叫做「白描勾挑」24。

第九十四回「大酒楼刘二撒泼,酒家店雪娥为娼」:

「却说春梅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落后守备……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

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吗?』亦不应答。……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叫他跪在面前。」

张竹坡批道:「内只用几个一推一泼,写春梅悍妒性急如画」25。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第六十七回写应伯爵得子向西门庆借钱: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得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捅出个孩儿来,……』西门庆问:『养个甚么?』

应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个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

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什么!……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什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趁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

张竹坡此处夹批:「一路白描,曲尽借债人心事。」第一回回评:「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

白描,是《金瓶梅》使用最为普通的手法,也是张竹坡反复评点的地方。

第四,全面细微地点拨《金瓶梅》的章法技法,形成系统的《金瓶梅》艺术论,其中不少论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举如《金瓶梅》的结构,与《水浒传》等小说单线发展结构方式不同,是一个以西门庆一家为主线,旁及清河他家,以及清河各家以外多家多人,贯通关联,穿插曲折的网状形结构。

张竹坡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竹坡闲话〉中说:

「然则《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

闲窗独坐,读史读诸家文,少假偶一观之,曰: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怛怯焉,不敢遽操管以从事,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

《金瓶梅》是怎样「千曲万折」又「血脉贯通」的呢?张竹坡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26。

《金瓶梅》一书写了几百个人,其有始有终的少说也有几十人,如此多人「总合一传」,岂不是头绪纷繁,读来模糊吗?张竹坡认为说来也简单: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27。

他认为第一回是全书的总纲:「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28;第五十一回又是后半部的关键:

「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

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的大头绪,一一题清,如开首金莲两舌,伏后文官哥、瓶儿之死;李三、黄四谆谆借帐,伏后文赖账之由;

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太;来保、王六儿饮酒一段,伏后文二人结亲,拐财背主之故;

郁大姐伏申二姐;品玉伏西门之死;而斗叶子伏敬济之飘零;二尼讲经,伏孝哥之幻化。盖此一回,又后五十回之枢纽也」29。

但实际读起小说来,却不可如此粗疏。对这一点,张竹坡在每回回评与夹批中随处都有提醒,如:

「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

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人是直说,他如出伯爵等人是带出,月娘、三房是直叙,别的如桂姐、玳安、玉箫、子虚、瓶儿、吴道官、天福、应宝、吴银儿、武松、武植、金莲、迎几、敬济、来兴、来保、王婆诸色人等一齐皆出,如喷壶倾水,然却是说话做事,一路有意无意,东拉西扯,便皆叙出,并非另起锅灶,重新下米,真是龙门能事。」30

靠什么把这些千丝万缕的片断总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呢?张竹坡认为: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的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

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31。

再如《金瓶梅》的人物塑造,与《水浒传》类型化手法不同,注重人物性格刻画,在个性化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张竹坡在《金瓶梅》评点中很好地总结了小说这一方面的创作经验,他特别抓住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在第四十一回回评中写道:

「上文生子后,方使金莲醋瓮开破泥头,瓶儿气包打开线口。盖金莲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许情节,自翡翠轩发源,一滴一点,以至于今,使瓶儿之心深惧,瓶儿之胆暗摄,方深深郁郁闷闷,守口如瓶,而不轻发一言,以与之争,虽瓶儿天性温厚,亦积威于渐以致之也。」

小说是如何描写潘金莲醋瓮开瓶的呢?第二十二回回评:

「此回方写蕙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特特犯手,却无一相犯。而写此一金莲必受制于彼金莲者,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蕙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蕙莲之时。

其后遂至陷死瓶儿母子,勾串敬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蕙莲之日。

西门入其套中,不能以礼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纵其为恶之性耳。吾故曰:为金莲写肆恶之由,写一武大死;为金莲写争宠之由,乃写一蕙莲死也。」

李瓶儿终于因此丧生,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写李瓶儿死时各人的言行,竹坡本回回评批道:「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张竹坡还指出小说写出了同类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

「《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

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紊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32。

小说是怎样做到「用犯笔而不犯」的呢?张竹坡说:

「《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玳安不作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33。

绘画·金瓶三艳

又如《金瓶梅》的写作手法,张竹坡做了很多概括,起了不少名目,虽然没有跳出评点派的窠臼,不免琐屑庞杂,其具体阐述,自有真知灼见。

〈读法十四〉:「《金瓶》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带葫芦,更属险事。墙头密约,金莲偏看见;蕙莲偷期,金莲偏撞着。翡翠轩,自谓打听瓶儿;葡萄架,早已照入铁棍。才受赃,即动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谗。……诸如此类,又不可胜数。总之,用险笔以写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语即解,绝不费力累赘。此所以为化笔也。」

〈读法二十五〉:「文章有加一倍写法。此书则善于加倍写也。如写西门之热,更写蔡、宋二御史,更写六黄太尉,更写蔡太师,更写朝房,此加一倍热也。如写西门之冷,则更写一敬济在冷铺中,更写蔡太师充军,更写徽钦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要之,加一倍热,更欲写西门之热者何限,而西门恃财肆恶;加一倍冷者,正欲写如西门之冷者何穷,而西门乃不早见机也。」

〈读法四十四〉:「《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孟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

它如「板定大章法」「两对章法」「大间架处」「入笋处」「特特错乱其年谱」「脱卸处」「避难处」「手闲事忙处」「穿插处」「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反射法」「点睛处」等,随文点拨,俯拾皆是,用张竹坡的话说是「《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34。

又如《金瓶梅》的细节描写,今传本《金瓶梅》内虽有不少前后抵牾之处,但「《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35。

张竹坡特别称许小说的细针密线,〈读法四十八〉:

「写花子虚,即于开首十人中,何以不便出瓶儿哉?夫作者于提笔时,固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也。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其后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转嫁西门,其着数俱已算就,然后想到其夫,当令何名,夫不过令其应名而已。则将来虽有如无,故名之曰子虚。

瓶本为花而有,故即姓花。忽然于出笔时,乃想叙西门氏正传也。于叙西门传中,不出瓶儿,何以入此公案?特叙瓶儿,则叙西门起头时,何以说隔壁一家姓花名某,其妻姓李名某也?此无头绪之笔,必不能入也。然则俟金莲进门再叙何如?夫他小说便有一件件叙去另起头绪于中,惟《金瓶梅》纯是太史公笔法。

夫龙门文字中,岂有于一篇特特着意写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写此人之人,而于开卷第一回中不总出枢纽,如衣之领,如花之蒂,而谓之太史公之文哉?……然则作者又不能自己另出头绪说,势必借结弟兄时入花子虚也。

夫使无伯爵一班人,先与西门打热,则弟兄又何由而结?……故用写子虚为会外之人,今日拉其入会,而因其邻墙,乃用西门数语,李瓶儿已出。……

今日自纯以神工鬼斧之笔行文,故曲曲折折,只令看者迷目,而不令其窥彼金针之一度。」

他认为第六十二回「最是难写」,但

「内却前前后后,穿针递线,一丝不苟。……如写瓶儿,写西门,写伯爵,写潘道士,写吴银儿、王姑子,写冯妈妈,写如意儿,写花子由,其一时或闲笔插入,或忙笔正写,或关切,或不关切,疏略浅深,一时皆见。

至于瓶儿遗嘱,又是王姑子、如意、迎春、绣春、老冯、月娘、西门、娇儿、玉楼、金莲、雪娥,不漏一人,而浅深恩怨皆出。其诸人之亲疏厚薄浅深,感触心事,又一笔不苟,层层描出,文至此亦可云至矣。

看他偏有余力,又接手写其死后西门大哭一篇。且偏更于其本命灯绝后,预先写其一番哭泣,不特瓶儿、西门哭,直写至西门与月娘哭,岂不大奇?至其一死,独写西门一人大哭,真声泪俱出。

又写月娘之哭,又写众人之哭,又接写西门之再哭,又接写月娘之不哭,又接写西门前厅哭,又写哭了又哭,然后将『鸡都叫了』一句顿住,……我已为至矣尽矣,其才亦应少竭矣,乃偏又接写请徐先生,报花子由,报诸亲,又写黑书,又写取布搭棚,请画师,且夹写玳安哭,又夹写西门再哭,月娘恼,玉楼疏,金莲畅快,又接写伯爵做梦,咂嘴跌脚,再接写西门哭,伯爵劝,一篇文字方完。

我亦并不知作者是神工,是鬼斧,但见其三段中,如千人万马,却一步不乱」36。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把自己的家世遭遇情绪感触摆进去。在他的评点文字中,这一内容占了不少分量。

〈竹坡闲话〉:「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

〈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小子穷愁着书,亦书生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

〈金瓶梅寓意说〉:「至其以孝哥结入一百回,用普净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万恶,惟孝可以永锡尔类,今使我不能全孝,抑曾反思尔之于尔亲却是如何,千秋万岁,此恨绵绵,悠悠苍天,曷其有极,悲哉悲哉!」

他在〈读法八十六〉中的感慨:「奈何世人于一本九族之亲,乃漠然视之,且恨不排挤而去之,是何肺腑!」指的就是自己的家世。

《金瓶梅寓意说》

第一回正文开首,他只圈了「亲朋白眼,面目寒酸」四字,便基于自己的身世。他评点《金瓶梅》可谓牵肠挂肚,惊心动魄,「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亦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孥儿子辈梦魂也」37。

「我却批完此一回时,心血已枯了一半也」38。「夜深风雨,鬼火青荧,对之心绝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39。

「我不觉为之大哭十日百千日不歇,然而又大笑不歇也」40。

「我亦不能逐节细批,盖读此等文,不知何故,双眼惟有泪出,不能再看文字矣。读过一遍,一月两月,心中忽忽不乐,不能释然」41。

惟其如此,加上时代局限与思想局限,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中,也掺杂了一些主观臆断,阐发了不少封建纲常。

第一百回回评:「第一回弟兄哥嫂,以悌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

不少论者接着引用张竹坡的话:「夫以孝悌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悌」,认为这是他为《金瓶梅》辩白的托词。但联系到他冠于书首的「苦孝说」,他在其他专论与回评、夹批中对孝悌的反复论述,他对作者身分家世的猜测,他自己的家世生平,便不能不认为这正是张竹坡的真实思想,是他思想中迂腐落后的一面。

张竹坡对贫富、财色、冷热、真假关系的解说也不够固定,并且最后「以空结此财色二字也」42,在第六十一回的夹批中更进而说道:「夫一梦一空,已全空矣。现一梦两空,天下安往非梦,亦安往非空。」

《红楼梦》评论中的色空观念、说梦之谈,原来滥觞于此。

张竹坡的〈《金瓶梅》寓意说〉更是一篇奇文,他说:「故《金瓶》一书,有名人物,不下百数,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

于是他在全书「寻端竟委」,找微言大义,竟至认为「梅雪不相下,故春梅宠而雪娥辱,春梅正位而雪娥愈辱。月为梅花主人,故永福相逢,必云故主。……至周舟同音,春梅归之,为载花舟,秀臭同音,春梅遗臭,载花舟且作粪舟」,牵强附会到可笑的地步,开了后来红学索隐派的先河。

张竹坡激烈贬斥吴月娘,极力推誉孟玉楼,甚至说孟玉楼就是作者的化身,遭到清末《金瓶梅》评点者文龙的批评:「作书难,看书亦难,批书尤难。未得其意,不求其细,一味乱批,是为酒醉雷公。批者深恶月娘,而深爱玉楼,至谓作者以玉楼自比,何其谬也」43。

因此,《歧路灯》作者李海观在其书自序中讥讽张竹坡是「三家村冬烘学究」,不能说全无道理。但近人朱星说:「崇祯本已有评点,张评本又加扩大,……〈读法〉共一百零六条,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这一句还可取,其余都是冬烘先生八股调,全不足取」44,便失之公允。

平心而论,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虽然瑕瑜互见,毕竟瑕不掩瑜。崇祯本只有零散的夹批,张竹坡的评点则是一部系统的《金瓶梅》论,并不仅仅是「又加扩大」而已。

何况张竹坡在他的《金瓶梅》论中,完备了古代小说评点的结构体系,对古代小说理论增添了一系列新的创造,开发了近代小说理论的先声。

在《金瓶梅》研究史上,张竹坡的评点不可低估;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张竹坡的功绩不可抹煞。

本文作者吴敢教授

1〈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2〈读法百六〉。

3〈读法八十二〉。

4〈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5〈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6同注4。

7〈读法八十四〉。

8第四十七回回评。

9第四十八回回评。

10《中国小说史略》。

11第六十二回回评。

12〈读法九十五〉。

13〈读法九十七〉。

14〈冷热金针〉。

15〈读法八十七〉。

16〈读法八十八〉。

17第七回回评。

18第七十回回评。

19第七十二回回评。

20第五回回评。

21〈读法八十〉。

22谢肇淛〈金瓶梅跋〉。

23第一回回评。

24第一回夹批。

25本回回评。

26〈读法三十四〉。

27〈读法一〉。

28本回回评。

29本回回评。

30第一回回评。

31〈读法四十三〉。

32〈读法四十五〉。

33〈读法四十六〉。

34〈读法五十〉。

35〈读法百四〉。

36本回回评。

37第三回回评。

38第四回回评。

39第五回回评。

40第七十三回回评。

41第七十八回回评。

42〈读法二十六〉。

43第二十九回回评。

44《金瓶梅考证》。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吴敢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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