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外孙女在我家胡闹了两天半后,要跟着妈妈回家了。每一次告别,我总是这样:半个心如释重负,半个心在高叫“不要走”。小A手拿一样东西,跳上车之前,回过头,把东西放在我手里,是一本书:鲁迅的《而已集》。我最近正在读它,一直放在书房案头。别说她,连她妈妈——我的女儿也只会说广东话,少年时在唐人街中文学校学的汉字早已忘光。以难懂著称的鲁迅杂文,这只会英语的6岁孩子怎看得懂?只是巧合。
小A和她8岁的姐姐,今天在我书房的书架前玩了半天,把中文书一本本抽出来,有插图的,看得久些;纯汉字的,马上翻页。我不好阻止,只要求她们把书放回原处。我本来端坐电脑前,打算写点什么的。从她们进家门起,就不得安生。
因为疫情,她们没学可上大半年了。当妈的负起责任,教她们功课。女儿私下向我抱怨,孩子天天腻在家里,不能外出,管教真累人。我深表同情。她让丈夫在家上班,把孩子带来我家,未必没有卸下担子歇歇的意思。老两口当然赞同。从3月底起,为遵守居家抗疫令,女儿一家有近半年没来,如今补足欠账。
两个孩子做完妈妈布置的作业后,缠上了我。我想了个主意:向她们订制连环图,每本20元。规定了题目:我们一家去夏威夷。要求有图画,有文字。她们兴高采烈,向我讨了白纸,装订成簿子,分头制作。大的已上完二年级,画画天分颇高。第一页画了飞机、爸爸、妈妈、她自己和妹妹。第二页人坐在飞机座位上,舷窗外有云朵。第三页抵达夏威夷机场,画了许多人,那是接机的叔叔伯伯。她胸有成竹,完成全本才给我亮出来。小A没来得及行大班的毕业礼,幼儿园就因疫情关门,认不得许多字,不能不着急,几乎每隔5分钟就进书房,问我某个单词怎样拼写。
孩子的定力有限,书还没“出版”,就扔下,改为玩电脑游戏。小A专注于障碍跑,她用手指控制屏幕上的小熊,一路跑,要拐弯、低头、蹦起,小小食指多灵巧。成绩最好时得分过一万。独自玩不过瘾,要我来。我的手指又粗又笨,不是碰了大石就是撞了树木,得分没超过三千。她玩够了,要换个游戏,须从网上下载。我下载了一个“波克人”,却要由家长审查。我只好冒充父母填写资料。开通后,小A已没了兴趣,改为和姐姐跳绳。我提出,你们比赛,谁跳下有奖励。姐姐响应,妹妹却抗议说,她跳不了这么多,不公平,哭开了。我说那就减半,还是谈不拢。好在一分钟后都忘记了。
我还设立几种体育项目,如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小A要我托起“向上”10下,我的老骨头差点散了。幸而她姐姐兴趣集中在打侧翻,如果她也要爬单杠,我就举不起了。屋内一天到晚脚步咚咚,嘻嘻哈哈,我的常规节奏完全迷失,暗里向老妻诉苦。她说,这才是福气。
家里恢复冷清。我打开《而已集》,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竖排,繁体。书中夹着一张字条,是小A写的,笔走龙蛇:“公公,你好!”(英语)
书中的题辞,最后一句为:“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我也只有“而已”——欢喜而已。
本文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