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案头——无论是四处流浪，为了一顿饭钱而苦熬的时候，还是端坐在庙堂之中翘着二郎腿儿呼三说四，我总是固定地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周易》，一本是《道德经》。当然，还有佛经类的书一册，但佛经并不固定哪本。
我最早接触这二本书，还是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那是一代年轻人一心想改变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时代。追逐所谓的西方思潮的各种理念，在当时非常时髦，我也不例外。因为上大学学哲学缘故，我开始读这些显得另类的书。
老子的《道德经》以它特有的艰涩而又直白、意蕴深奥而又流俗的文字吸引着我。
说它深奥艰涩，是因为你一气呵成地将它读完，回过头儿来想一想，不禁满腹狐狸：它在说什么？其实，从头至尾，字都认识，但说了什么，并没有看懂。
说它直白流俗，是其中的很多话，即使是在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的日常交流之中，有时偶然也能够冒出来几句来，无论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文盲，还是所谓学富五车的文化人，都能够心领神会。
于是我读着这本书，仅仅是读着。大部分情况是，我读完一遍，然后就彻彻底底地忘了。我不知道我读过什么，我曾经读过什么，我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在读的时候激情飞扬，思绪万千，偶尔用一个小纸片把它记下来。但留下来的，并没有心情再翻出来看。
当我回过头来问自己：我究竟读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读，我什么也没记住。但我是一个有如此兴趣的读者，就像我在小学时候非常着迷数学一样，尽管我一直到小学四年级，还数不清个数——老家是偏远山村，老师想揍我，让我数数就能找到理由，且是常事儿——尽管在班上，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且一直保持到高考。当然，至今谁让我数数，假如我不是有意识地来校正自己，中间的顺序会让人哭笑不得。
我读《道德经》，或许也处于这种状态——一种找揍的节奏。
当我进入慢节奏的生活，不再为生计和名利操劳，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方式来摆脱这种自己也觉得非常搞笑的状况：一个星期至少抄录一段道德经，而且是从最后一章抄起，并把自己偶然冒出的想法记录下来。
今天翻了一下，我看到最早的时间记录是年5月，但一直到今天，我并没有把它抄完。实际上年到现在，我读它已读了n遍了。现在细回想一下，我曾经读过什么，我曾经想过什么，我曾经记下了什么，我还是不知道——一切如风吹过。
对《道德经》记忆最深刻的解读，是参加一个关于伊斯兰教中国化的问题的研讨会，参会者以穆斯林学者和阿訇为主。我记得当时我发言的题目好像是消除伊斯兰恐惧症。人们之所以对伊斯兰教恐惧，从有些人的解读来看，是因为有极端思想潜藏在伊斯兰教的经典之中，而且有根有据。在发言时，我突然之间冒出了一个念头，并把它讲出来：其实在所有的古代经典之中，都包含着极端主义的思想，关键看你是怎样发掘它，怎样去继承它，怎样去理解它。比如中国老子的《道德经》，其发展出来的所谓的小国寡民无为的思想，似乎与极端主义无任何关联。但只要细细品读它，你会发现，里面有许多是反智的，极端主义的思想在里面也大有市场。其处世治世的核心——所谓的无为，是无所不为，所谓的无我，是想把天下都放在自己的手中。你要深究其思想意蕴并与历史事实结合起来，细思极恐。
当然，所谓的细思极恐，这只是文人的无病呻吟。因为老子的思想已经在中国流传了上千年，很多人包括政治家，学者和普通人，都把它奉为自己行为的圭臬。假如用老子的思想来解读中国历史上的一些大事件，你会看到为什么在中国战乱之中杀人如麻的人，许多是一些所谓对老庄思想推崇备至并称为圣人的人，如曾国藩。或许是老子的思想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很烧脑。但在历史面前，不将血腥的事实与其当事人信奉的思想关联起来，似乎是掩耳盗铃。
你可以说，有了老子的思想，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提升了一大步，中国的治理方式提升了一大步。但换个角度来说，也让中国曾经的悲剧加深了一大步。
恐不恐惧，它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的细思而恐惧有所增，也不会因为你的细思而恐惧有所减。
在中国古代崇尚老庄哲学的政治家杀人如麻却心安理得，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关键看你所处的时代，你所站的位置与角度，你所看到的事实，你怎么去理解它。至于二者之间的关联度是多大，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去理解二者的关联。
老子是中国思想的源头之一，并不是因为他自创一个门派即道家，这是后人安在他头上的。而是因为中国所有的思想流派都吸收了它的一些精华。比如说修、齐、平、治，你会从《道德经》中找到相似的文字来佐证。假如从现代版权的角度来说，大概是儒家剽窃了老子的成果。
老子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的赞美而更加崇高，不会因为你的鄙弃而更加低劣。它以它特有的方式解读着这个世界。我们深入其中，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它。从中你可以看到中国千年以来主流社会唯上谄媚的影子，从中你也可以看到古代小众的士人清高狷介的形迹；从中你可以看到滋生中国古代狂暴专权的土壤，从中你也可以看到中国民主政治的发轫；从中你可以看到中国幸福与苦难的因子，从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强大和衰败的根由……
尽管老子还是那个老子，《道德经》还是那本《道德经》，但自己理解的那个《道德经》已经不是老子的那个《道德经》，道已不是那个道。
精明的老子似乎早已预见到这个结局，在开篇的时候说得非常明白：道可道，非常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