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雨。
月亮被一堆乌七八糟的碎云搞成一团毛球的那个晚上,他们说,那是中秋之夜,万家团聚的日子。好吧,那就是中秋节了。就是那一天。
半夜里下过几滴零星小雨,街面上有点湿;天,照例没亮。清洁工扫街到屠夫的档口,像往常一样停下来。这条不足五百米长的市场街道,由他每天负责清洁和打扫。屠夫的档口位于市场入口的黄金地段。新鲜猪肉由生冷链配送车刚刚送到。昏暗的街灯下,工人们肩上披着黑胶皮抖篷,熟练地卸货,将货物摆放在屠夫的案头。清洁工拄着那柄和他一样衰老、快要裂骨散架的竹扫把,站在案前歇气。带冷气的配送车下完货后,猛然发动,机器的噪音在秋天的清晨听起来格外粗暴。清洁工呼哧呼哧喘气,朝急急开走的货车瞟了一眼。他的那辆带挡板的厢式垃圾板车,停在几丈远的街道拐角,孤零零的,眼巴巴的,像个老实的乡下亲戚正等着他领到哪家饭馆。
屠夫并不急于切割猪肉;他像头一天一样,摁下墙上的一只开关,档口里侧,一只供案上的电子香烛即时点亮:供案上方,是一尊小小的、比巴掌大一点点的神龛,神龛被固定在墙上;靠墙的面板上,刻着一只小小的肥猪的彩色画像。屠夫从靠墙角的冰箱里端出一盘卤好的猪头肉,小心地摆到神龛前,端详片刻,退后一步,弯腰,低头,口中念念有词,作了三个揖;然后,他转身,喝了口茶,在喉咙里咕噜咕噜了好一阵子,走出档口,仰起脖子,将茶水“噗”的一声喷洒到街面上。有几滴茶水很不小心地溅到清洁工的胶鞋上,清洁工并未介意。屠夫搓了搓手,开始精神头十足地走到案头。一只足有三百斤重的肥猪,早在肉联厂时就被分割成了两半,现在,到了他这里。他磨刀,刮毛,切下猪头、猪尾和四条猪腿,将板油用刀轻轻剥离,?出排骨、龙骨和里脊,接下来是不同部位的瘦肉和肥肉。他有条不紊,动作娴熟,分类准确;他尽可能地使用那把看起来非常趁手的柳叶形尖刀,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用到那柄油黑发亮的、背厚得吓人的大片砍刀。他的手艺,多半能对得起祖师爷的传授,当然也包括这头死去的猪。
“今天的肉,不错。”清洁工说。他似乎很享受屠夫的手艺,尤其是在屠夫将猪骨头和猪的皮肉分离,刀刃发出“嗞嗞——哧,嗞嗞——哧”声音的时候。每天的这个时辰,他成了屠夫精湛手艺的唯一见证人,或者说忠实的欣赏者。他的记忆力不是很好,这几年衰退得更厉害了,他已记不清自己来到这片街区干活有几个年头了。起初,他发现,即使他早早地起床,把街道打扫得很干净了,等他转身回来,那些卖肉的、卖菜的档口门前,仍又变回一片狼藉。他记忆力不好,但他是一个善于动脑子的清洁工,很快,他琢磨出原因:一定是他走后,那些档主为图方便,又将挑出的菜什垃圾随手扔在了街面。那就等他们全部扔完了,再扫;他们是不可能服他这个清洁工管教的,除非哪天城管来了,当面罚他们的钱,反正只要赶在太阳升起前,赶在环卫公司的头儿检查前,将这一片街道清扫干净就好了。
“当然不错,”屠夫头也没抬地回应道。他干活时,总是时不时地缩缩脖子,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不自觉地低一下,又抬起,仿佛内心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旋律,每到一定的时候,他就随着那旋律的节点,缩脖子,低头,抬头。那样子,好像他在神龛前一直没离开过。
“你猜猜,这头猪有多重?”屠夫继续说。
“不好说,”清洁工回答。
“猜猜嘛,猜错了又不犯法。”
“呃,说不准,怕有两三百斤吧。”清洁工说。
“两三百斤?杀出来的肉就有三百斤!活猪三百五十斤,光进货就花了七千块。”
“哦,那真是,真是一头大肥猪呀。”清洁工由衷地赞叹。他很高兴屠夫能和他讲话。
“我记得很多天之前你说过,你曾经杀过一头八百斤重的猪。”
“可不是嘛,八百斤,不敢相信吧,看起来像头牛。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喽。那是真正的土猪,比现在的猪肉不知好吃多少倍,那个香啊,啧啧!(说这话时,他又缩缩脖子,低一次头,抬起)现在,再也碰不到这么大的肥猪了。我跟你讲噢,那头猪啊,光一条排骨就有五斤!”屠夫也很高兴,面前这位观众竟能记得他讲过的旧事。自从有了观众,他的手艺似乎又长进了一些,人变得更聪明、更自信了,话也多了些。
“是我们老家的一个老太婆养的猪,”屠夫继续道,一边专注于手里的活计,“那个老人家啊,八十多岁了,养了这头猪三年,真不容易。我们杀了它,像杀了她亲儿子,她很舍不得呀,流了一整天的眼泪,后来还是我,用一碗肏猪肝肉片汤哄好了她。那猪肉,那个香啊!她是真舍不得……”
清洁工听得有点入迷。“可是,光舍不得有什么用呢?”屠夫说,“她需要钱呀!那是她的棺材板钱,她想在生前能给自己置办一副棺材,一副不好也不坏的棺材。老太婆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因为年轻时犯法,被抓去坐牢了,后来连死活也不知道。她的儿媳妇没过一年就跟野男人跑了……”
“哦——”清洁工点了一支烟,干咳了一声,换个姿式继续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像想起一件什么事,随口说道:“你说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太远了。现在……”
“是啊,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现在哪还有这种事。”屠夫说。
“现在,我想说的事,是今天早晨,就刚才一会儿……咯咔,咯咔……”他又干咳了几声,有点犹豫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屠夫。
屠夫“哦”了一声,他将一堆五花肉分切成条状,挂到案板上方的铁钩上。他的工作接近尾声了。那排铁钩已经挂满各式各样的肉和骨头,遮挡了屠夫的脸,从那排骨肉下,只看见他的一双手仍在剩下的一堆肉上飞快地切割。清洁工不得不挪动身体,以便继续完整地观赏屠夫的工作,观赏他满面红光、油亮的脸。
“今天早晨,刚才,我在垃圾箱里清理垃圾,捡到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清洁工说。
屠夫照旧“哦”了一声,但他立即反应过来,像丢了什么重要物件的旅客,突然发现自己的疏忽,急忙返回刚刚经过的旅途;他放下刀,半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位观众。
“是个女娃娃,她死了。”清洁工继续说。
“就刚才的事。我捡了个娃娃。她死了。她光赤赤的,像你这些猪肉一样,粉嘟嘟的,看起来好像活的,可她死了,连一块包裹的布片都没有。我一个人,悄悄把她埋了。”
屠夫的眼睛睁得老大,显出一副打死也不能相信的神态,“哇,有没有搞错……你,你,你……没有报警?”他突然结巴起来,离开他的案板,走上前一把抓住清洁工的手,但立即又像被火烫了似的,一把甩开他的观众,退后两步。
“报什么警哦,”清洁工冷冷地回答道,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起床的时候,吃了一小块月饼,这是公家前两天发的,年年都发,人人有份。要说环卫公司,对我们这些工人真是不错。我就着月饼,喝了二两酒,就去清理垃圾箱了。那女娃娃,真可怜,大概是昨晚上刚生下来的,身上有血,脐带也没有剪断——”
“呃!那,那是个人呢!”屠夫上前一步,高声打断清洁工的话,但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马上低下声,缩着脖子,用手遮住自己的半边嘴说,“那是杀人呀!……哇,哇,竟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报警?”
“报什么警哦,”清洁工依旧是之前那副冷淡语气,“警察也要过节嘛,再说,女娃已经死了,再也活不成了,我报警又有什么好处?除了被他们请到派出所做烦人的笔录,摁一堆手印,难道还能解决什么问题?报警的话,耽误我今天的活不说,就是查出扔娃的人,又能怎么样,那不也是可怜的人?谁会真心舍得扔掉自己的亲骨肉,谁又愿意躲在家里冒着危险生娃?我要是蠢到报警的地步——真的这么干了,究竟会对谁有好处?不会的……好在我每天习惯起早,好在天还没亮。我用了一点水,把那个小东西的身体擦干净,又找了个纸箱子,把她放进去,埋了。就在三元公园的那座小山上,我挖了一个坑,挖得挺深的,算对得起她了,把她好好埋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搅她……我这么做,对谁都没有坏处,你说是不是……”
这时候,屠夫的女人骑着电动车来到档口。屠夫是个心疼老婆的人,他总是希望老婆能多睡一会儿,他每天早早到档口,把前面的活儿都干利索了,接下来,卖肉的事就交给她了。
“早啊,大叔!”屠夫的女人向清洁工问好。他们是老熟人了。
天快亮了。清洁工点点头,缓缓转身,蹒跚离去,打算去找他的垃圾车,继续每天的工作。他刚走到街道拐角处,就被屠夫拉了回来。“你是个好人,”屠夫说,“坐下来喝一杯。”不由分说,他被屠夫拉回到档口。屠夫已在门口搭好一块木板,旁边摆了两个矮凳。屠夫拿出一瓶烧酒,摆好两只瓷碗,两双竹筷,从冰箱里拎出一小袋花生米,朝清洁工按了按手,“请稍等一下,一下就好。”他转身进屋,将神龛前的那盘猪头肉放入一只微波炉,起动开关,又朝他的观众缩了缩脖子,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
“还要喝啊,可我,我早晨已经喝过了呢……”清洁工嘟囔着,有点害羞,瞟了一眼老板娘,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埋那个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犹豫过。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更害羞了。
“一定要喝一杯。”屠夫说,“这是我们老家的谷酒,纯粮酿造,我存了好多年呢,平时舍不得喝。”看清洁工仍不肯坐,屠夫又搓着手说,“啊呀,我知道你要忙了,但今天过节嘛,一杯,就喝一杯。”
清洁工又瞟了一眼老板娘。
“不关她的事,坐,坐。”屠夫说。
老板娘翻了一下白眼。她的好看的眼睛一开一合之间,隐约透露出一股幽远的风韵和少为人知的娇媚。她每天出门前都要涂点口红,化点淡妆;她并不因为嫁给了一个屠夫,自己又是一个卖肉的女人,就胡乱糟践老天爷赐给她的恩惠。
嗯,看来,屠夫心疼老婆自有他的道理。
清洁工还在犹豫之际,老板娘笑嘻嘻地骂了一句:“两个老酒鬼!”
清洁工这才坐下。
片刻工夫,猪头肉热了。于是,这两个外乡人,就着简单的几样食物,在档口的屋檐下热乎乎地喝起来。头一口烈酒进入喉头的时候,清洁工被呛了一下。“好酒!”他朝屠夫点点头。他频频举杯的时候,瞥见一股秋风正撵着几片塑料纸和一些烂菜叶在他的街道上跑。秋风很快就把一堆垃圾绞成了一团乱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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