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不感恩也是一种美德

当太监太难了。权势有啥用,没个儿子养老送终;银子有啥用,没个贴心人喝酒撸串。满朝文武,君子都天天盼着咱家倒霉,小人倒是急着投靠,可还不是为了蹭热度,没真心呐。

明英宗宠信大太监王振,言听计从,甚至不喊名字,尊称为“先生”。太祖朱元璋为了防止宦官弄权,在宫门口竖了一块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王先生”瞧着发毛,让人移走,英宗居然也没反应。

虽然有权有势,王振并不满足。“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要是能让老乡见识这泼天富贵,替咱家夸耀乡里,岂不面上有光。并且提拔老乡,多个体己人,也多一份势力。当然,要找帮忙的,不找添乱的,老乡也得有口碑、有本事。

太监周围晃悠的人不少,但都是垃圾边上觅食的苍蝇,找能人要去能人堆里。打定了主意,王振客客气气向内阁大佬“三杨”打听,咱家同乡人,有足以提拔到京城来做官的吗?

还真有,“三杨”一致推荐薛瑄。

“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正色立朝,是先帝留下来辅佐英宗的老臣,跟死太监并不对付。他们威望素著,王振有皇帝撑腰,双方各有忌惮,倒维持了表面的客气。

因为父亲曾任县学教谕的缘故,这个薛瑄在河北元氏县长大,此地与王振出生的河北蔚县相距不远。古代同省不同县的,叫做大同乡(同县叫做小同乡)。

薛瑄自幼早慧,过目成诵。长大后随父亲迁居河南,参加河南乡试,独占鳌头,即解元。接着赴京会试、殿试,高中进士。

踏入仕途后担任过御史。“三杨”听说有个御史学识不凡,被时人尊称为“薛夫子”,派人叫他过来见面。按常理,高层让你去走动走动,好事!薛瑄的答复是没空,读书、搬砖忙不过来。以“三杨”的炙手可热,多少官吏趋之如骛,如非真正的君子,怎么守得住寂寞。

小小的官儿,有学问,有操守。“三杨”不但不以为杵,反而平添几分敬意,这样的人,就要给机会让他上位。

薛瑄此时正在山东做地方官,经“三杨”推荐、王振提拔,一跃成为大理寺少卿,相当于最高法院副院长。

到了京城就职,“三杨”有心关照后辈,再三叮嘱,这次多亏王太监出力,不说感恩戴德,你上门道个谢吧,虚与委蛇一下有好处。

薛瑄生就刚直的性子,哪肯苟且,断然拒绝:“朝廷赐官,却到私人门上谢恩,这种事我做不来。”

不仅如此,众官议事,王振一出现,公卿纷纷下拜,只有薛瑄挺直了腰杆不屑奉承。王振念着老乡,主动过来向他作揖,薛瑄也不过淡然回个常礼,毫不假以颜色。威风八面的太监好生没趣,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王振没儿子,便重用侄子王山,把他放在锦衣卫指挥同知(副长官)的重要岗位。锦衣卫里一个军官死了,小妾有美色,被王山看中,想纳为己有。

偏偏军官的遗孀守着门户讲究礼法,认为丈夫尸骨未寒,哪怕妾室也不应该马上离开。作为正妻,她有权决定小妾的去留。

王山跟叔叔一样,绝非良善之辈,当下心生毒计,指使小妾举报正妻毒杀亲夫。都察院要讨好王山,接了小妾的状子,把正妻抓进去,不分青红皂白严加拷讯。可怜一个妇人哪里抵刑得过,屈打成招,自诬杀人。

都察院办结的案子,大理寺要复审。薛瑄和同事推敲案情,认定杀人罪不成立,三次退回。王振恨得牙痒痒,示意都察院长官诬陷薛瑄为人脱罪,又让言官参劾他受贿。

薛瑄救了人,自己却身陷囹圄,还被判为死刑。到底是大儒,每天神色自若地手捧《易经》,养浩然之气。忠臣之门,必有孝子,他的三个儿子争相替父赴死和充军,都被驳回。

到了问斩的日子,王振瞧见家里有个老仆,在厨房偷偷擦眼泪,这人老实巴交,从不涉及是非。王振奇怪地问他原因。

老仆哽咽道:“听说今天要对薛夫子行刑。”

王振好气又好笑,接着问:“你干吗惦记这事?”

老仆更加伤心:“薛夫子是同乡人啊。”

公道自在人心,一个儒臣的贤名竟然连仆役都向往,怎不令人感动,正好有同僚也出力营救,王振难得良心发现一回,就把薛瑄放了出来,夺职赶回家。

后来王振不自量力,撺掇英宗组团打瓦剌,土木堡一战,自己死在乱军中,英宗被俘。

御座不能空着,英宗的弟弟坐了上去,即明景帝。那时候薛瑄才重回大理寺,继续清官生涯,纠正冤假错案。

瓦剌太师也先抓了英宗皇帝,胃口大涨,觉得无事不可为,又领兵攻打北京。名臣于谦率众奋力抵抗,薛瑄被安排守卫北门,书生也立下军功。

等到英宗回朝复辟,恼怒于谦忠于景帝,要把他处以极刑,薛瑄仗义执言,也没能救得了。

薛瑄当时已经进入内阁,官居显位,但他累了,朝中太多不平事,自己无力回天。与其尸位素餐,不如告辞还乡。

不做官,还能做个学者。

有明一代,最富盛名的儒学巨擘当属王阳明,创立姚江学派(阳明学派),集心学之大成,对程朱理学进行批判,被尊为圣人,从祀于孔庙。

薛瑄则是把程朱理学发扬光大,创立河东学派,与姚江学派对峙,一北一南,并为明朝两大学脉(东林领袖高攀龙语)。他与王阳明,学问殊途,而学力相捋。如今前者不为大多数人所知,实在遗憾。

薛瑄不做腐儒,而是求实理、务实用,躬行儒道。辞官回到故里后,聚徒讲学,教出很多有影响力的弟子,这些弟子把他的学说代代相传。

七十六岁那年,有天他忽感身体不适,于是整理了一下案头文稿,从容拈笔,题诗一首:

土炕羊褥纸屏风,睡觉东窗日影红。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唯觉性天通。

四句堪堪写毕,理学宗师伏在书案上,与世长辞。

一百多年后,应朝臣所请,朝廷下旨将薛瑄列入孔庙从祀。从前的“薛夫子”,至此成为“先儒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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