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逊·威尔斯
电影的发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偶尔会横空出世一部电影带来全新的理念,撼动电影艺术的根基,然后再被主流所接受。
在数十载的缓慢发展中,每一个新的概念,每一个闪着原创性和实验性的灵感火花,都会推动着电影艺术逐步发展。
难得的是一部电影能够如此的激进,充满了新的元素,以至于电影艺术在一夜之间仿佛向前迈进了十年,《公民凯恩》就是这样的作品。
《公民凯恩》
用今天的视角难以看出《公民凯恩》当年的革命性,它对于电影艺术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其使用的技法已变得极其普通,当时的先锋理念如今已平平无奇,正如创新者总为他人做嫁衣,本片的价值也许被其伟大的名声所掩盖。
《公民凯恩》的标志性技术,如深焦技术的应用、极低角度仰拍镜头,实际上源于一些更早期的电影,但正是导演奥逊·威尔斯和摄影师格雷格·托兰德对这些技术的应用,加上他们的许多其他创新,才使得影片拥有变革电影的力量。
奥逊·威尔斯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本片在影像方面为电影艺术带来的创新。
究竟是谁提出了这些创新?是奥逊·威尔斯,还是格雷格·托兰德?长久以来争论不休,但无可争辩的是二人通力合作创造了当时视觉效果最为丰富、最引人入胜的电影之一。
在格雷格·托兰德天才般的技术和奥逊·威尔斯的画面掌控力之下,全新的电影语汇被加入电影语言之中。
奥逊·威尔斯(右)和格雷格·托兰德(左)
《公民凯恩》最著名的影像革新是对深焦技术的运用。
当早期的电影人用不同焦距的镜头把演员从背景中凸显出来,或者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向特定的细节时,《公民凯恩》将所有场景利落地纳入同一焦距之中。
只有极小的光圈才能拍出这样的镜头,光圈越小单次能覆盖的焦距就更多。
《公民凯恩》中的深焦镜头
格雷格·托兰德在《公民凯恩》前一年参与约翰·福特的电影《归途路迢迢》中运用了类似的技术,但《公民凯恩》对这一切的运用才真正算是开山立派。
场景的构造使得观众能够清看清画面中的所有内容,如同欣赏绘画作品一般,每一个层次都为故事增添了新的信息。
《公民凯恩》
(如上图)在前景中,凯恩夫人有条不紊的做着案头工作,他们正将儿子的监护权交给塞切尔先生,为了儿子获得更好的教育。中景里,凯恩的爸爸力争保住儿子,但最后还是败给了贪婪。远景中,年幼的凯恩在雪中无忧无虑的玩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被改变。
如果换作传统的电影,会将这三个层次单独拍摄,要么通过剪辑,要么用变焦来区分,但《公民凯恩》将这些不同的内容同时展现,年幼凯恩生命转折点的重要性,因观众能够同时洞察其中每一场合谋而得到放大。
《公民凯恩》
镜头的布局使得观众能够接收画面中的每个细节信息,给予电影一种全新而简洁的方式,仅通过构图和走位来表现复杂的情节和关系。
自《公民凯恩》开始,我们会在电影中一再看到深焦镜头的运用。
《西部往事》()
尽管深焦镜头是《公民凯恩》最为著名的创新,但奥逊·威尔斯和格雷格·托兰德的“把戏”却远不止于此,比如浮动摄影机,好像就能横穿物体,带给观众一种上帝般全知全能的视角。
这种跟拍镜头的应用并非原创,但镜头的复杂性和数量却独一无二,也让观众对角色和故事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公民凯恩》片段
以凯恩的第二任夫人登场这幕为例(如上图),我们看到一张脸被闪电所照亮,后来才知道她就是苏珊·凯恩,一位夜总会的歌手。一招巧妙的叠化让摄影机穿过玻璃,苏珊独坐一人对酒消愁。
仅仅一次运镜和短短30秒时间,我们就知道了她是谁、是干什么的,也知道了前夫之死对她伤害多深。
《公民凯恩》片段
在上面这个片段中,幼年的凯恩在雪中玩耍,镜头缓慢移出到他父母签名移交监护权的场景,意味着他将被逐出原生家庭。
这种情绪和运镜的逆向使用,出现在多年后凯恩重掌自我命运之时。
通过运镜来用画面讲故事,后来成为电影的主要表现方式之一,希区柯克、大卫·芬奇等各类导演都一再使用。
《公民凯恩》
尽管奥逊·威尔斯和格雷格·托兰德在《公民凯恩》中的影像技巧也并非全是原创,但由于效果出色,这些技术得以进入美国主流电影。
格雷格·托兰德在电影中使用明暗对比的打光,直接借鉴于德国魏玛共和国的表现主义电影,但他的用此突出人物的情绪状态,直接影响了几年后涌现的黑色电影。
《公民凯恩》的明暗对比打光
露出天花板的仰拍镜头在《关山飞渡》中已经出现,但是威尔斯用此技巧影响了观众对场景的理解,或是突出某一角色的重要性和人物关系的张力。
《公民凯恩》的仰拍镜头
影片还用大特写突出并强化人物的神情,用蒙太奇手法将一段16年婚姻慢慢变质的过程浓缩进短短几分钟;用擦出转场把观众从一个场景带进下一个场景,却不打破其中的戏剧张力;用叠化的方式把图像叠在一起,使得现实场景得以反映人物的心理状态。
《公民凯恩》的大特写
《公民凯恩》非凡视觉效果得益于每一个细微的技巧、每一次镜头运动、每一个极低角度仰拍镜头,全都不仅仅是表面功夫,这些技巧推动故事的发展打开了一扇通往人物内心的窗户。
然而如此丰富的视觉盛宴,也需要一个绝佳的故事来物尽其用,这个故事对塑造影片同样具有革命性意义,《公民凯恩》就是这样选好故事,并讲好故事的。
《公民凯恩》
《公民凯恩》与之前的同类电影最突出的区别在于它贯穿全片的矛盾基调,影片的主角是全世界最富有最成功的人,但整部电影却弥漫着失败忧郁的氛围。
凯恩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为了贫穷人民的权利挺身而出,但我们却看到他一再的放弃理想。这部电影描绘了这位伟大人物的爱和友谊,以及这种伟大是如何让别人对他的情感消耗殆尽的。
《公民凯恩》
基本上,《公民凯恩》的故事可以归纳为一位著名的报业大亨去世后,一群记者尝试去破解他神秘遗言的含义。
然而,为了把观众从起点带到谜底的彼端,电影带我们经历一连串迷宫般的闪回,穿过不同人物的视角,通过一系列残缺、主观和偶尔自相矛盾的回忆,深入到主角生命之中,从最了解他的人那里获取信息。
《公民凯恩》
纵观全片,我们经历了多个视角,对典型的好莱坞电影来说,这是头一回。
一位全职的观察者穿过大厦的窗户,听到了凯恩最后的遗言,这是一个观众独享的时刻,这一视角的虚实界限被层层的大雪所模糊。
《公民凯恩》
就在凯恩死后,我们得到第二种视角,那就是新闻镜头,新闻简明扼要的列举了他一生中的重要事迹,由此告诉我们在接下来一小时四十五分钟里电影会发生些什么。
自此刻起,观众已然明白电影中的各个主要情节点,但《公民凯恩》的重点并不在这些事件的本身,而是在于它们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又如何塑造了片中的人物,而人物又如何改变了周遭世界。
影片揭示了贪婪和野心以及不可抗的环境,如何让一个年轻理想主义者变成一个衰败的老人。
《公民凯恩》
从新闻短片中我们得知电影实际发生的事件,但那股腐蚀了凯恩的力量,却在一系列闪回之中才得以揭示,来自五个亲朋的回忆,每个人的回忆如拼图般拼凑起他的一生。
这种叙事技巧与过去任何电影都不相同,这是电影叙事的一次大胆尝试,完全打破了观众的预期,打破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线性叙事。
突然之间,你已经看过的事件可以被重写或者赋予新的意义,它为后来者开辟了道路,诸如黑泽明的《罗生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诺兰的《记忆碎片》等等。
《记忆碎片》
这种碎片化叙事迫使观众拾起片段,重组整合直到一切顺利成章。
影片末尾,记者们最终没能揭开凯恩遗言的秘密。
但正如汤姆逊所说:“这都不能说明什么,我不认为这四个字能够解释一个人的一生,我猜测“玫瑰花蕾”只是拼图游戏里的一片纸板,缺少的一片。”
《公民凯恩》
在这之后,电影才回到开头的全知视角,镜头掠过艺术品堆积成的迷宫,这是凯恩一生仅剩的东西了,他向观众并且仅向观众揭示了凯恩遗言“玫瑰花蕾”的真正含义,那是他童年雪橇的名字。
“玫瑰花蕾”隐喻了他的童年缺失,是对成功前的单纯时光的一种追忆。
《公民凯恩》
在25岁的年纪上,奥逊·威尔斯创造出影史上最重要的电影之一。
如果传言可信,威尔斯只完整看过这部影片一次,也就是发行前六个月,影片刚刚完成,在试映会上他差点看完全部影片,但在结束前他还是选择离场。
人们会好奇,这么做是否是因为他体会到了凯恩的痛苦。
奥逊·威尔斯
奥逊·威尔斯的一生成功与失败参半,他拥有了一切,却总渴望更多,伟大只给他带来的只有苦难。
深究一点就会发现,正因如此他也成为美国最伟大的导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