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乾坤之后,浓墨书写大春秋李舫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从春秋战国到唐宋明清,从千古名士到悠悠古城,从人文胜迹到山川天地,李舫写下在文史和地理中,她的漂泊、寻觅、思索、叩问,眷念、批判、热爱、忧契。辛苦耕耘,迎来收获。年岁末,李舫最新散文集《大春秋》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也是继《纸上乾坤》之后,李舫在非虚构写作领域结出的又一文学硕果。

李舫(本人供图)

《江春入旧年》《飘泊中的永恒》《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千秋一扬雄》《霓虹》《觉醒》《跫音》《山河血》……从书中收录的文章标题便可以看到,李舫所思所想的确都是大问题。但要把大问题写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稍不注意就会把宏大叙事写得流于空洞,大而无当。但李舫很好地应对了这个挑战。只见她像文字的女将军一样,调兵遣将,左右腾挪,把文章写得宏阔超拔、观念清晰,质感犹如岩石般坚实而饱满。

熟悉李舫的读者都知道,李舫有一个拿手好戏,就是浓墨重彩深度梳理文明古城,写成节奏起伏澎拜,汪洋恣肆的大散文。《大春秋》就收入了她为成都、杭州、西安分别写的《成都的七张面孔》《能不忆江南: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长相思,忆长安》三篇首发时频频刷、被多处转载、流传甚广的佳作。

在《成都的七张面孔》中,李舫从诗歌、神秘、生态、美食、安逸、财富、创新七个角度,一笔贯穿成都三千年,将成都方方面面的魅力阐述得淋漓尽致。《能不忆江南: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则独辟蹊径,重点阐述西方社会在东方寻找天城的历史,杭州与世界的互动,将杭州的前世今生勾画出来。

李舫视野广阔,词语铿锵。每篇文章都富有诗意节奏。写成都,李舫这么开篇:“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说,人的一生有两样东西是不会忘怀的,一个是母亲的脸庞,一个是城市的面孔。”写杭州,她用“冷峻的风,从黑黢黢的空中刮过,沿着犬牙交错的高耸檐廊,掠过清凌凌的湖面,悄然降落在夜的深处。这是公元年的秋风”这样的句子开启全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散文的写作中,李舫还发挥她是文学博士的知识储备,在文中自然融入了大量古典诗歌。比如在写《能不忆江南: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时,她以白居易的《忆江南》入手展开。

李舫(本人供图)

对话李舫:

“我理解好的文章不仅仅要自成一格,而且要自成高格“

(李舫,资深媒体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年年初,李舫在某中央机关挂职。工作紧张、忙碌。在休息的间隙里读史,成为她一天生活中最难得的脑筋放松时刻。就是在这些碎片时间里,她竟然读完了点校本二十四史中的大半,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旧唐书、新唐书、宋史……量变引发质变。阅读带领她深入到此前从未思考过的大问题。比如理想与信念、人类与世界、文明与传承、时间和空间、历史与文学、经纬与未来。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升起:写一本关于中国的大书。虽然书的内容还没有眉目,可书的名字已经显影现形:“大春秋”。这三个字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吸引着她去攀登。这就是《大春秋》的由来。

年1月,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李舫本人,她依然忙碌,但依然阅读、思考不辍。

封面新闻:书名“大春秋”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李舫:春秋,有很多种内涵,我们常说:春秋笔法、春秋积序、春秋鼎盛、春秋责备贤者……春秋,指的是时间,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是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更是方法论。春秋者,时也,史也。古代先人春、秋两季的祭祀,让这个词具有了农耕文明的鲜明气质,春种秋收、春华秋实、春韭秋菘、春露秋霜、春花秋月……典籍里的美好词汇,负载着先人的美好期待,也收获着先人的美好祈福。春去秋来,四季轮回,成就了中华五千年的浩浩汤汤。春秋之时,人道亦是天道。正是在这个时代,古代中国与古代希腊、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一道,开始了“终极关怀的觉醒”,还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文明,已经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在四个文明的起源地,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从而成就了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与此同时,那些没有实现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虽然规模宏大,最终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成为文化的化石。在我看来,春秋,是一种记忆,也是一种觉醒。大春秋,这三个字里包含里太多太多,我希望用这三个字来致敬伟大的时间。

封面新闻:很多人都说你的文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也有说“完全看不出作者性别”。对这种评价,有怎样的感受或者回应?

李舫:这倒是个有趣的评价。前几天我刚刚看到一个笑话,不妨讲给你听听。某天,将军问:“木兰,听说你出征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辫’?你是女扮男装吗?”木兰惊问:“您怎么发现的?”将军道:“男人是不会为了买这点东西逛四个集市的。”这个笑话的帖子下面有个神回复:“将军,你也是女人吧?男人遇到这种事情是不会拆穿的。”所以你看,所谓须眉与巾帼、男性与女权,特别是文学中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的感知的物化。我不同意文学具有性别属性的说法。弗莱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有且只有一个故事,值得你静静地叙说。文学的核只有一个,关键的是外面有着什么样的果肉和汁液。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所有的女性主义理论都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围内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等级。而好的文学,我认为恰恰是穿越、或者说是超越性别的利器。法国存在主义代表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曾经为其伴侣——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绘出的一幅“临别肖像”《告别的仪式》。萨特晚年,被种种疾病缠身,高血压、脑损伤、尿毒症……这些对他都是家常便饭。多种疾病叠加,他甚至一度失去意识,右眼失明,左眼视力迅速下降,濒临失明。正是在无法继续进行文学创作的沮丧和焦虑中,波伏娃替他写出了两个人生命篇章。在这本著作中,我们看到的是萨特最后十年中的脆弱和病痛,事无巨细的悲惨生活;更应该看到的是两位智者的精彩对谈,他们时而幼稚时而睿智,时而脆弱时而刚强。每当重读这本书,我就想起萨特的那句话:说到底,文学就意味着写完美的东西,我们的目的就是完美。在《告别的仪式》扉页上,波伏瓦深情地写下这样一句话:“写给爱过、爱着和将要爱上萨特的人。”说实话,如果你读到这样霸气的语言,你还认为文学有须眉和巾帼之分吗?

封面新闻:你的散文风格:宏阔而超拔。这种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你自己追求怎样的散文理想境界?

李舫:宏阔,超拔,这是两个特别好的词,是我文学的追求,更是我人生的追求。究竟什么是好的文章?立文之道,唯字与义。我理解好的文章不仅仅要自成一格,而且要自成高格。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文章,理想境界是陆机在《文赋》中写的那句话:“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是我文学创作上仰望的珠穆朗玛峰。

封面新闻:现在很多人写散文吸纳了小说的一些写法,比如讲故事,用到散文写作中,把散文、非虚构写成跨文体,你如何看待?在你看来,当代散文要写得好,写作的难度在哪?

李舫: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曾经从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学会很多文学写作的方法。萨尔瓦多达利曾经说过一句话,“强调极端主义的写实主义能够搅乱人对现实的判断力。”正是因为有这句话携带的意念,我在他那神秘的、充满梦幻情调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中,读到了他试图传递和试图遮蔽的信息。达利的作品中充满了变异的离奇,它们诱惑着你,让你的思想走进去,却无情地拒绝了你的身体。你知道原因吗?因为你无法不通过颠倒的眼睛去观察那个被表现为鲜明清晰、被抑制的、萎缩的世界,无法不贪婪地注释着那些融化后又重新组合的事物在平坦荒凉的旷野中,脉脉含情地散发着疯狂而放肆的气息。光滑的海滩、柔软的钟表、水滴般的肉体、失去参照的奴隶市场、无时不在的幽灵面孔……那个我们熟识的世界以另一种你无法抗拒的姿态向你逼视,特殊时代个体常常被他者“围猎”,生命中充满了无奈。如果你认为这些方法是小说的技巧,我想也许是这样,一切艺术都是想通的。

了解一个城市,首先要读尽与它相关的图书

不是“读”,而是“读尽”

封面新闻:像杭州、成都、西安等等这些历史文化名城,历来写它们的太多太多,角度已经非常全面了。你能做到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还能有新意,是怎么做到的?

李舫: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你知道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傅斯年吗?在中国百年考古史上,傅斯年居功至伟。他主持、参与了殷墟发掘和城子崖发掘,甚至有学者认为,没有傅斯年就没有殷墟、城子崖考古发掘;没有殷墟、城子崖考古发掘,就没有现在的中国考古发掘。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如何工作、如何治学?傅斯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是历史学、考古学的方法论,我很认同这句话,我认为这也是文学家的方法论。你要想了解一个城市,首先要读尽与它相关的图书。我说的不是读,而是读尽。书读百遍,其意自现。这很难,我自己也没有做到,但是,只有学会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功夫,才能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感。还有一点,每到一个城市,我喜欢在它的小巷子里漫步,那里有这个城市的风雅,更有这个城市的沧桑,不为岁月所变更的脉络就清晰地藏在城市的这些皱褶里。

封面新闻:写作风格一定跟性格,少年时代的阅读,审美偏爱有关系。一般什么样的书会吸引到你?

李舫:说到阅读,我喜欢读杂书,少年时代喜欢读科幻类的图书,比如四维空间、六重世界之类,现在读的书更杂,甚至有些人看来了无趣味的科技类图书、技巧类图书比如元宇宙、区块链、NFT(数字艺术藏品)、折纸,我都会读得津津有味。

“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大写作、大写意”

封面新闻:在创作作品当中有没有瓶颈期?会用什么方式来度过这段时间?

李舫:没有瓶颈,只有矛盾。其中最难的是时间的分配,因为工作关系,每天可以让我自由支配的时间太少太少,时间不够用,这是最让我痛苦的地方,所以我很珍惜那些寂静而了无干扰的夜晚,珍惜那些思如泉涌的瞬间。我很想说,在这本用历史来串联的书中,我很想提示读者的是——忘却历史的悲剧和重复悲剧的教训。

封面新闻:今后还有怎样的写作计划?

李舫:有很多计划。我刚刚写完一本《中国十二时辰》。马上着手的是一本抗美援朝烈士遗骸回家的书,现在在做案头工作,很多细节令人震撼。承平日久,我们或许忘记了战争,但是为永久的和平而作出的伟大的牺牲,是最应该被铭记的。

封面新闻;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舫:我觉得,写作是一种修养,一种修炼,更是一种修行。好的写作让人秉持冷静、低调、坚定的品格,涵养温和、简约、中正的处事方略。好的写作是自我的修炼,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自省、最好的自悟吗?写作,是一种解放和自我解放,一种批评和自我批评。通过写作,让语言和思想变成锋利的刀刃,刀刃向外,也向内,砍去污淖的腐肉,割掉油腻的附庸,回归干净的内质。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大写作、大写意?在枯索的命运的空白处,寻找生命的真谛,寻找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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