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绍兴八年,也就是年,对于杭州来说,这是比较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以后,都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发展。而对于赵构个人来说,这一年同样是道分界线,在此之前,他辗转腾挪,尽管风雨飘摇,但保住了汉人的半壁江山,在这一年之后,他为人所垢病的诸如软弱、投降等都显现了出来。
但如果深入去看,赵构的选择有其苦衷,这和北宋后期的积弱休戚相关,国弱,就是这么受欺负。赵构以及当时南宋朝廷的很多人,他们每个决定的背后,都有其辛酸苦闷,软弱是因为实力的差距。绍兴八年之后,南宋经济的繁荣从另外一个角度诠释了这一点。
回顾历史是为了铭记历史,从当下的时代回望那个时代,更有一种激励的意义。历史不能假设,但去读历史的细节的时候,如果我们撇开以成败论英雄的先入为主,往往会发现很多历史真相的蛛丝马迹。(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绍兴八年(下)
《宋史·高宗本纪六》写完绍兴八年,最后一行只五字:“始定都于杭”。这是宋、金和议的结果,昭示战争平息。尽管后来又有了界定的争议和短暂的交战,但绍兴八年不能不说是南宋长治久安的开始。当然,不忘北土的还是有,譬如陆游,到宁宗的嘉定年,临终前仍称临安(杭州)为“行都”。
秋高气爽,迟桂花开,君臣相见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满脑子议和的赵构,最怕武将出幺蛾子,尤其江、淮三大将,即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韩世忠、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淮西宣抚使张俊,赵构安排逐个谈话。首先岳飞,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以快马金字牌递,发了“省札”。
岳飞说过要“纳节请祠”,接了“省札”,回复也快:“臣累具奏折,乞归田野,以养残躯,未赐俞允。”我几次说过,要归田务农,圣上你没回答我啊!岳飞又说:圣上,你再好好翻检案头,我那几份辞职书,你不回复,或许会误了国家大计。
岳飞避而不谈来临安,还是要赵构先回答他的辞职。赵构更铁了心要他来,九月二日、四日、六日,快马金字牌递接连给岳飞三道“省札”,要岳飞“兼程前来”,“疾速施行”,“不许再有陈请”。岳飞没有办法。
岳飞九月十七日到临安,秋高气爽,迟桂花开,君臣相见的心情却好不起来。那几天并非朝议日子,后殿个别谈心。岳飞一身公服,软翅交脚幞头,曲领方心紫袍,腰系玉片革带,孔武壮实。高宗一身素袍,儒雅清瘦。对坐后,赵构一番淳淳诲导,又坦诚说了苦衷,岳飞不吱声,赵构以为打动了,问:“爱卿以为如何?”
岳飞说:“不可议和,金人羊犬之性,两国仇隙太深,何日可忘?臣乞求整顿兵马,收复三京(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府),还有先帝陵寝。然后谋划河朔(黄河以北),复取旧疆。臣受陛下深恩厚禄,无一时敢忘,当如此报答。”话硬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谈了。好在赵构说和议未定,武备不能松弛,岳飞也不再辞职。
朝中文臣也不好对付,一听金使即将到来,中书舍人苏符任称病,太常卿尹焞卧床不起。王庶说入冬以来疾疹交作,精神昏耗,脚膝重膇,没法上朝。赵构只有“许之”。秦桧趁机推荐了几个亲信,譬如参知政事孙近,任了同知枢密院事。
赵构决定再沟通一次思想,这日朝议,说是畅所欲言。左班领头的吏部尚书张焘说:“敌使前来,绝非上天悔祸,臣伏愿陛下拘留来使,练兵自强,以待天时。到时,我大宋必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天悔祸”曾是赵构说的,赵构一听愀然变色,张焘连连以笏顿首谢罪。
吏部侍郎晏敦复、秘阁修撰魏矼都没有看赵构的脸色行事,接连犯上,反对和议。枢密院编修胡铨说得更句句抠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如今无故诱致敌使,是想臣妾我也!”“臣妾”,俗语也似欲奸就奸的奴婢。胡铨又说:“孙近附会秦桧,遂得参知政事。有臣如此,敌骑怎能不长驱直入?臣窃谓秦桧、孙近、王伦都应该斩首,将三人之头挂藁(木杆)于街。要不然,臣将书奏市井,直到秦桧上表待罪!”
“书奏市井”就是张贴告示,也称“散副本”。宋时的皇帝,一有不当之事,怕的就是“散副本”。此话一出,满堂鸦雀无声,只有凤凰山上出名的大乌鸦,在殿外撒欢噪聒。隔日,胡铨被罢黜,由临安府递送广南羁押。
“折屈”之事,不能随意和他人商议
赵构和秦桧说:“朕知道朝臣都尽忠,却不明朕之苦衷。”秦桧说:“臣等有责,孙近也说过,陛下圣德躬行,待疆事稍定,须当明行政刑,以劝惩不恭之臣。”秦桧说完右的,又转说左的:“这大半也是金人‘诏谕使’的名不正缘故,到时还得与金使计议,改‘江南’为‘宋’,改‘诏谕’为‘国书’,金人如不更改,其册封不必接受。”
赵构说:“朕受祖宗二百年基业,为臣民推戴已踰十年,岂愿受金诏谕、册封?要是能重画边疆,两国各自守境,朕不再相与金人关涉。只是正旦、生辰之日,派遣使者问候。非时不许往来,朕计已定。”说话绕了一圈,赵构还是寄希望于和议。
朝臣也开始有转向的,中书舍人勾龙如渊也是。此人本姓“勾”,为避赵构的讳,改复姓“勾龙”。赵构欣赏勾龙如渊,给事中擢升为了中书舍人,赵构曾对他说“卿是朕亲自提擢”。勾龙如渊记得赵构的恩,他和秦桧说:“议和之事当断自宸衷(圣上心意),不必在朝廷。”又说:“相公为天下大计,却群说横起,何不选择一个台官,让不知宸衷的反对者,一一出廷。”“台官”,即御史台主官,专职弹劾朝臣。秦桧连连点头,隔日擢升勾龙如渊任了御史中丞。
一晃到了十二月十三日,平江府快马来报,金使进境,每到一处,要接待官员跪拜诏谕书。平江府知府向子諲不愿跪拜,要求辞官。秦桧当即回文“许之”。
金使并没有按南宋接伴官的路线行进,坐船怕头晕,策马一奔,往往错过了指定驿站。想息脚时,城门关闭,乱擂一起。怪不得他们早早打发了王伦,不要他随同。此事传到临安,胡铨又撒过副本,士民都晓得来者不善,是想凌驾大宋,羞辱圣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殿前禁军都虞候杨沂中、马军司解潜、步军司韩世良来找秦桧,杨沂中说:“圣上若受敌书(诏谕书)册封,要立南面北,行屈己之礼,万一军民汹汹,闹将起来,如何弹压?我等宿卫,若让圣上如此屈辱,又如何回答在外三大将?”也就是韩世忠、岳飞、张俊。
秦桧知道干系甚大,入见赵构说:“陛下议和,实是为梓宫(棺椁)与母、兄,以及土地归还之故。如今金使持诏谕而来,尚若不拜受,必归罪于我,金人一旦兴师,理在彼处。如果折屈勉强从之,则堂堂中国怎能屈了敌人,真让臣两难。”
见赵构也为难,秦桧和孙近趁机进言说:“和议事宜,务必接纳适中,要事更在慎密,不能漏言。如今陛下志向固定,至于小吏诋毁,日久必将自明。”这也算是提醒赵构,“折屈”之事,不能随意和他人商议。
临安城内,上下汹汹,喧嚣到了夜深
十二月二十三日夜,金使策马到了临平。见江南冬月,宛如北国暮春,繁星之下,水乡似镜。于是沿了运河塘上,撒欢奔开。这一跑,跑到了天明。
这时若在北国,暖毡中正安然梦乡。金国诏谕使,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放眼一看,只见店铺毗邻,排门尽开,鱼、米丰盈,禽、肉满架。街上来往荷担负筐,还有推独轮车者,皆买卖之人。一名持旄节的随从,本是叛将郦琼手下副将,多见识。他看金使们见了满船高粱秸的物事蛮亲热,告诉说:“那是甘蔗,甜如蜂蜜。”
又见一座三孔青石大拱桥,桥下双船并行,桥侧有“江涨桥”三字,持旄节的这位失声道:“此皆江南朝廷所在也!”金使这才知道临安已到,赶紧整顿仪仗,“稽察不可忽也”。打头的整了旄节青毛,马匹相随,沿了青石板路,朝武林门行进。临安府尹闻讯,急忙派人候在了城门。这一日,整个临安城内,上下汹汹,喧嚣到了夜深。
金使一到朝天门(今鼓楼)馆驿,当日传出话来:为表诚意,先商议归还河南、山东等地,其余之事将徐徐再议。不过,前提是,赵构必须屈礼拜接上国诏谕,接受册封“臣皇帝”。
圣上怎么能出面接受?这日晚上,秦桧与孙近,勾龙如渊,右谏议大夫李谊,殿中侍御史郑刚中等主和臣僚商议,脸都成了苦瓜。若是皇上行屈礼,不但士民会生出意外之变,在外的将帅一旦发难,在座各位都难挡干系。
勾龙如渊不愧是受赵构欣赏的人,他说:“不如要王伦出面,与金使交涉,设法取来敌书。如此,圣上就不必行屈尊礼数了。”众人一听,都说只能这样。
王伦见大半夜的来找,晓得并非善事,战战兢兢。一听如此之说,面露难色。勾龙如渊厉色说:“公为使者,通两国之好,凡事应当与金人反复论定,哪有等敌使到了行在,让圣上难堪!”
王伦晓得惹上大麻烦了,涕泪俱下:“伦万死一生往来敌中四次,中丞如此责备,伦只求去职。”秦桧见状,唱了白脸:“中丞这话,并无他意,只是想激励公使,前往官驿,设法取了诏谕,以免圣上蒙辱。”王伦一听,不敢不从。
次日,王伦来到官驿,张通古、萧哲等正在喝酒啃肉。王伦好歹是铜壶煮过三江的人,满嘴跑开了轱辘。他说临安城士民听得圣上要向使者行屈礼,又听上国只说“诏谕”,不说“国书”;说“江南”,不说“宋国”,群情激昂,三衙禁军都难以弹压。万一圣上受屈,只怕情急之下,民众失控,到时候不说诸位,怕连我王伦的头都要挂于藁上。这一说,金使们连美酒都喝出了药味。张通古、萧哲思量再三,准许隔日议一个变通法子出来,但不允许王伦拿走诏谕书。
王伦这话还真不是唬的,后来,当韩世忠得知和议已成,指使士兵诈以红巾乡兵,埋伏在金使返回的必经之道洪泽,要劫回议和协议。部将郝卞无意中将此事告诉了转运使胡昉。胡昉大惊,想到韩世忠这一步跨出,势必要与朝廷对抗。赶紧,快马迎头截住金使,告诉陪伴官韩肖胄。于是金使改道,才免了血光之灾。当然,这是后话。
赵构得知王伦说服了金使,闷气也舒出了。想当初只是派遣王伦出使金国,探望二帝,没想到这王伦就此创生了和议。当时满朝人都认为不可信,但到如今,金人还真持诏来归还河南等地以及梓宫、太后了。这大字不识一畚箕的王伦,还真让赵构刮目了。当和议一成,王伦鸿运当空,被赐予了同进士出身,担任同签书枢密院事,进了执政班子。当然,这又是后话。
授国书的日子并非黄道吉日,是个“冲煞”的日子
朝廷满临安城张贴出告示:“北使及境,朝廷夙夜讲究,务欲上下安帖,贵得和好久远,胡铨身为枢属(枢密院高官),却狂妄上书,众散副本,要挟圣上,已勒令遣送。如今金国遣使前来,为尽割陜西河南故地与我讲和,许还太上(皇)太后梓宫,圣上母后、兄长以及亲族,余无须索虑,望士民息安无躁。”于是,临安城内的躁动,平息了不少。
金使总算松了口,“江南”称“宋”,“诏谕”改“国书”,但赵构出面领受,不能变。赵构本想屈折求和,又怕招来非议,提出由秦桧出面受书。但张通古、萧哲是代表金国皇帝,与乌凌阿思谋的身份完全不同,秦桧以什么理由代表高宗赵构?秦桧等人这一议,议到了“遂寝”。
给事中楼炤突然想到《论语》,他说,《论语》中的“宪问”有:“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秦桧一听,恍然大悟,连连说好。这《论语》中的高宗,说的是殷高宗武丁。“谅阴”,说的是天子守丧。“三年不言”,指的是三年孝期中对政事的不过问。
金国皇帝熙宗崇尚“四书五经”,张通古、萧哲一看《论语》有如此之说,无可奈何,允许秦桧代赵构接受国书。《宋史》记此,即“摄冢宰受书”。
授国书的日子选在十二月二十八日,这日并非黄道吉日,是个“冲煞”的日子。南宋的大臣,还真有耍猴似的精。张通古要秦桧提供南宋朝臣的百官名单,还有授书议程。这张通古不是一般人,本是辽国天庆二年的进士,任过枢密院令史。
张通古又提出,要玉辂前来官驿迎接国书,执政引领百官导从。“玉辂”是北宋皇帝的銮舆之首,其次是金辂、象辂、革辂、木辂,号称“五辂”。赵构南奔以后,哪来的“五辂”、“玉辂”?也只有赵构的銮舆充数了。至于“百官导从”,秦桧也有招,他早已告知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的所有吏员,也就是不上“品”的办事者,即时穿上六品以上的朝服,充当“百官”,参加仪式。
二十八日一早,众吏员身穿紫、绯、深绿各等品服,幞头硬翅翘然,腰悬银印红绶,衣带飘飘,亦步亦趋排列在了和宁门外(今凤山水门遗址的南侧)。三衙禁军或导或从,簇拥了“玉辂”,孙近为首,“百官”随从,来到朝天门官驿。
金使奉出“国书”,放置于“玉辂”,骑马跟随其后。“百官”队伍再由南往北,回走和宁门。闻讯士民,挤得两侧水泄不通,给足了金使面子。队伍到了和宁门外,仪式在东侧的待漏院内进行,秦桧身着紫服,腰系金鱼佩带,迎出阶墀。
这待漏院盖得堂皇,体现的本是赵构对臣子的厚爱。初时,临安城住房紧张,朝臣多租房在坊巷四处,早朝来得早,和宁门还没开,无一处坐等。来得晚,或者一时有个疾痛,或者和宁门一关,也没处等待值班官进去申奏。待漏院一盖好,堂宇轩敞,候朝的臣子风雨无碍。某日,赵构为了观看和宁门外的街市,也来待漏院坐过。
张通古、萧哲在簇拥下进了待漏院,秦桧按要求恭敬伫立在厅堂北侧,肃然中依照事先议程,以臣国之礼,折腰领授国书。事后,双方达成和议初约。仪式完毕,张通古出了门,抬头猛见“待漏院”三字,脸都变茄子了。他当即上马,一抽藤杖,朝和宁门驰去。
张通古的气,还真不是一时的。当初宋、辽澶渊之盟,缔约成了兄弟之国,虽然北宋每年要朝贡辽国十万白银,但辽也有骏马送来,和好往来了一百多年。当女真人起兵反辽,北宋与金又结上盟了,出兵出粮,一起攻打辽国。气得辽人降金不降宋,折了北宋不少兵马。如今,张通古又着了算计,待漏院当了一回宋臣,他发怒要闯皇城。
张通古策马闯进了和宁门的外门,还没到内门,就被“亲事官”一把抓住了缰绳。这“亲事官”身手不凡,烈马被嚼子勒得一顿,窜天似的停了。张通古扬起藤杖没头没脑直抽,“亲事官”鲜血直流,拽马不放。这时,内门隆隆关上,张通古才无可奈何返回。
不过,张通古等人还是被赵构“极厚”的赏赐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返回金国后也没少美言。赵构是看在议和的初约份上,赏赐的,那字字让赵构称心:以黄河老河道为界划分边境,退还宋国河南、山东等地;归还徽宗、宁德皇后棺椁,以及钦宗、高宗生母韦氏与众宗室。黑字白纸,一一写明。当然,宋对金要称臣,每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这就是宋、金第一次绍兴和议,按金国年号,也称“天眷和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