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州地处不东不西不南不北，自古非兵家必争之地，却也有山有水。
徐仲行辞官回乡，日日与朋友们豆棚闲话，倒也自在。
一日，徐仲行对朋友们说：“我们每日清淡，坐得腰酸体倦，不如出去走动走动，疏散一下筋骨。”
内中一个叫袁慕陶的说：“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况且本地无好景致，只能坐而论道。”
另一个叫江学白的说：“不然，世上本没有名胜，去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胜。”
徐仲行说：“我看前辈游记，也有提到过齐州八景的。究竟是哪八景，已不得其详。即便遗迹或存，恐怕也荆榛莫辨，不复可识。我等何不再去勘探，一一表出，也是为江山吐气。”
那二人齐说：“这个有些意思。如果我等新选出八景，给后人留下点印迹，也不枉生齐州一世。”
二
徐仲行同了袁慕陶、江学白等齐州名士一起去南山。
山下有一无名路亭，专供登山下岭者歇脚。袁慕陶说：“此处就该定为一景，唤作‘南山望寿’，将渊明悠然之意和高寿之望合在一处，必定讨人喜欢。”
江学白说：“见了南山，就想高寿，既落实了，而且陈旧。倒不如将此亭额之曰敬亭，颇可得太白相看不厌之趣。”
徐仲行听了，摇头说：“二位整日价慕陶、学白，岂不腻烦？我看这小亭原不待命名，莫如将邵康节的‘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月精神’写出来，挂于亭柱两侧，至于什么意思？何种精神，正不妨各自体会去。”
袁慕陶、江学白都说：“有意思，当真有意思！索性这第一景就叫‘南山意思’。”
三
众人在山中行走，只见：
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秾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
众人无不欢喜道：“别处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两岸石骨壁立，有一块突出溪中，徐仲行说：“此石甚奇，可称之为‘瑞石飞霞’。”众人都说：“好个‘瑞石飞霞’！以前也见过，并不见奇。所谓以人遇之而景成，以情传之而景别，仲行兄豪爽，随物赋名，真搜神夺巧之至也！”
又行了不知几里，林木茂密，一阵风过，树叶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动。徐仲行笑着说声：“诸位细听，这是不是美人环佩钗钏声？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然后，又指着面前青石板上一串凹陷处说：“你们看，这大约就是美人留下的脚印了。”随行小厮用衣袖拂去上面的树叶尘土，众人心存目想，神领意造，脚印形状似乎更明显，徐仲行说：“这一景就是‘仙女履迹’了。”
众人齐笑道：“如今十室之邑，三里之城，五亩之园，靡不有八景十景，俱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非当地确然特出之奇。无如仲行兄好想头，指示环佩钗钏，碧繶缃钩，虽复铁石作肝，能不魂销心死？”
四
山间有一缓坡，地势平坦，荒草杂树中，有些断垣残壁，看不出以前是道观还是佛庙。众人走近时，早惊得野兔乱窜，山禽四飞。
徐仲行拈髯沉吟道：“我辞官归来，经过扬州，舟人时时指两岸说‘这是某园故址’‘这是某家酒肆故址’，不免让人有今昔之慨，不意梵宇宫观，也落得片杂草丛生。此景也不必修缮，就叫‘清凉世界’，供人凭吊，足发思古之幽情。”
袁慕陶说：“前面会过美人，到此就该清醒了。这种荒凉景象，真不可无一，又不得有二。”
江学白说：“想那些日夜经营算计之辈，恐怕体会不出沧桑之感、超脱之思。”
徐仲行说：“是了，这就应了宋儒所谓‘此处有意思，但是难说出’。便是你我，也未必都能领悟自然之运。”
五
渐渐到了樵夫药民都不来的深处，众人都有些疲惫。
袁慕陶说：“山高水远，惜无济胜之具，再走下去，就要累死了。”
江学白道：“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上？”
徐仲行兴致也依然很高，说：“不知诸位有无感觉，南山还有一好处，游人稀少，仿佛美女养成深闺人未识。不像别处名胜，处处镌刻大字而涂以红漆，所镌字又如菩萨面、夜叉头，简直就是把西施整容整得丑不忍睹了。可叹青山白石，有何罪过，遭此黥面裂肤荼毒？”说着，又指着近处清溪泻雪，远处石磴穿云，欣然道：“眼前这一派天然景象，却令人留恋忘返。前日读《西游记》，有一联深得我心：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人迹罕至的山水，说不定更有许多可观之景。”
江学白说：“如此说来，我等可谓荜路蓝蒌、填补空白之人了。”
一语未了，袁慕陶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你们看这里——”
众人围上前，拨开草丛，见其中有一横倒的石碑，扯去藤蔓，拂拭苔藓，隐约可见“神农……服……平安”字样，尤其是许多“平安”，排列整齐，前面参差可见“参”“荆”“枸”“苓”等字，斑驳模糊，漫漶不清，徐仲行惊叹道：“原来神农氏也曾到过这里，谁知竟湮灭无闻了。这些‘平安’，想必是神农尝百草，样样无毒，次次平安的意思。这里可以命名为‘神农药铛’，你们看，铛就是对面那座山峰。”
袁慕陶、江学白等拍手叫好：“妙极，妙极！人参平安，灵芝平安，当归平安，枸杞平安，荆芥平安，茯苓平安，马兜铃平安，王不留行平安，本草经全纲整目俱平安。将此景宣扬出去，齐州必天下闻名，成为人人向往的平安宝地。”
六
徐仲行等人游山归来，就张罗刊刻《齐州八景图》。还未刻出，已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老儒周复礼说：“我曾见一处山峦，形状如同一人骑在马上，可以命名为‘状元骑马’。不远处更有无数石柱，可称‘万笏朝天’。学而优则仕，将来读书人考前去拜拜，也好讨个吉利。”
兼营书坊和珠宝的商人赵员外说：“我曾见一洼地，其中山石好似一块块闪光元宝，可以命名为‘金盆聚宝’。做生意的，都可以去求个发财利市。”
徐仲行说：“太俗！太俗！”
周复礼撇嘴道：“你们选景之举，原本就雅得有些俗。”
赵员外也说：“俗？印八景图，书坊不要银子？崖壁上刻字，请工匠不要银子？俗什么俗？”
徐仲行被纠缠不过，就说：“南山高大，容得下二三十景。你们喜欢，自己上山刻字题石就是。”
七
此事传到知府耳中，他叫人请来徐仲行，劝道：“乡野闾巷俗议，先生不必理会。本府正在主持重修方志，可将《齐州八景图》列入府志。”
徐仲行说：“草民游山逛景，胡乱取景命名，恐不足忝列官书。”
知府说：“这是哪里话？为乡邦争光添彩之事，岂同闲人游逛？只是官书多少要有点官书的讲究。你们所选八景，有些不免古怪，确实可以商榷。莫何大学士你是知道的，在文宗朝任过侍讲，是本地难得的先贤。我在他的文集中看到……”，说着，从案头拿过一卷书，翻开念道：“何从容奏云：‘臣家有别业在西陂，乞御笔两字，不令宋臣苏轼之东坡独有千古。’上笑曰：‘此二字颇不易书。’臣再奏云：‘臣曾求善书者书此二字，多不能工。倘蒙出自天恩，乃为不朽盛事。’上即书二字颁赐。”念罢，又说：“你看，这是何等的恩赐，也是齐州的荣耀！我已从文宗书法中集得‘西陂流芳’四字，意欲在山下小亭中立一块碑，将这几个御笔书法刻出来，作为八景之首。”
徐仲行说：“莫何家的西陂遗址并在那里，字也不是为他家题的，只怕有点假。”
知府笑道：“岂不闻假作真时真亦假。你们那些‘仙女履迹’‘神农平安’，又何尝是真的？”
徐仲行无言以对。暗想，几个朋友玩一玩，如何竟惊动起官府，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
八
一年后，新志编纂完成。知府在“西陂流芳”亭举行新志修毕庆典。
修志和立碑，赵员外都出了些银子，所以，《齐州八景图》到底列上了“金盆聚宝”，席上他笑逐颜开。
一场雷电，震掉了马头状的山石，“状元骑马”的样子不复存在，周复礼虽然感慨，也无可奈何。知府邀他出席庆典，他觉得是敬重斯文，心里自然欢喜。看到文宗皇帝御书的“西陂流芳”，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拜了五拜。
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天谈地，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句也不入耳。徐仲行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袁慕陶、江学白见徐仲行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出来时，徐仲行对袁慕陶、江学白说：“我们原只为品题风月，笑傲烟霞，没承想给不相干的人搭台唱戏了。本来有些意思，末了却没什么意思。天下有意思的事，被没意思的人败坏者多矣。明年再寻个别的有意思由头玩玩吧。”
年7月30日于奇子轩
附记
本篇与之前拙作稍有不同，无单一故事素材，但情节、词句，仍多有因袭，兹依次略举如下：
邵雍《安乐窝中酒一樽》：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月精神。
《西游记》第二十四回：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秾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
《徐霞客游记·江右游日记》：……溪束两山间，如冲崖破峡，两岸石骨壁立，有突出溪中者，为“瑞石飞霞”。（篇中“状元骑马”景名也出自此书。“万笏朝天”在天平山，另见他书）
《徐霞客游记·鸡山志略一》：以人遇之而景成，以情传之而景别。
《徐霞客游记·黔游日记》：［都匀《郡志》］载都八景，俱八寸三分帽子，非此地确然特出之奇也。
袁宏道《开先寺至黄岩寺观瀑记》：既至半，力皆惫，游者昏昏愁堕，一客眩思返。余曰：“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且而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袁宏道《灵岩》：每冲飙至，声若飞涛。余笑谓僧曰：“此美人环佩钗钏声，若受具戒乎？宜避去。”僧瞪目不知所谓。石上有西施履迹，余命小奚以袖拂之，奚皆徘徊色动。碧繶缃钩，宛然石发中，虽复铁石作肝，能不魂销心死？
龚自珍《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
《朱子语类》卷七一：此处有意思，但是难说出。
归庄《观梅日记》：一路见奇石，皆镌大字而朱涂之……是黥劓西子也……所镌字如菩萨面、夜叉头之类，又极不雅。
袁宏道《齐云岩记》：……徽人好题，亦是一癖……青山白石有何罪过，无故黥其面，裂其肤？
《西游记》第三十二回：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
钱泳《履园丛话》一《旧闻》：［宋荦］扈从时，见上勤于笔墨，每逢名胜，必有御制诗，或写唐人诗句。荦从容奏云：“臣家有别业在西陂，乞御笔两字，不令宋臣范成大石湖独有千古。”上笑曰：“此二字颇不易书。”荦再奏云：“臣曾求善书者书此二字，多不能工。倘蒙出自天恩，乃为不朽盛事。”上即书二字颁赐。
《豆棚闲话》：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句也不入耳。
另外，众人游山及“无意思”等，有化用《红楼梦》语处；周复礼看到御书描写，借自《儒林外史》第十四回所写马纯上情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