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柏峰(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华州,自古山水名胜于天下,少华山翠绿如屏,渭河蜿蜒如带。华州古为郑国,郑桓公乃一代明君;也乃“再造唐室”的功臣郭子仪大将的家乡,此地历代学风甚盛,是宋代文人李廌的故里。李廌曾受教于苏轼,与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陈师道并称“苏门六君子”,其在散文与诗歌方面均有所成就。
李廌《济南集》(复印本)
李廌(—),字方叔,号齐南先生、太华逸民。“其先自郓徙华”(《宋史·李廌传》)。郓,今山东东平。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李淳,字宪仲,嘉祐二年()进士,与苏轼同年。不幸的是,李淳大约离世于英宗治平元年(),因而李廌“六岁而孤”,但是,李廌很有志气,“能自奋立,少长,以学问称乡里”,他刻苦读书,腹笥丰赡,在乡里很有名望。
苏轼与李廌
史书记载,李廌“谒苏轼于黄州,贽文求知。轼谓其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拊其背曰:‘子之才,万人敌也,抗之以高节,莫之能御矣。’廌再拜受教”(《宋史·李廌传》)。元丰二年(),苏轼被陷“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这是苏轼一生中最为灰暗的时期,然而,李廌却不顾路途遥远,抱着非常崇敬的态度,前往黄州,探望苏轼。见面之后,李廌向苏轼“贽文求知”,请他指教自己。苏轼阅过李廌的诗文,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从这时开始,苏轼与李廌建立长达一生的交谊。
在北宋的文坛上,苏轼是继欧阳修之后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大家,诗文得到他的指点,可谓幸事。李廌因其父亲与苏轼同年之故,少年时代,就与苏轼相识,《石林诗话》云,李廌“少以文字见苏子瞻,子瞻喜之”,所作的诗文,得到苏轼的赞扬,心情自然十分愉悦,更加坚定了追随苏轼的决心。也许,在交谈中,苏轼追忆起了同年的李淳,对他的早逝表示了极大的遗憾吧。李廌因“家素贫,三世未葬”,成为压在心底里的痛苦。临别时,他告诉苏轼,“将客游四方,以蒇其事”。蒇,完成、解决之意。苏轼“解衣为助”,又作诗鼓励。不数年,李廌“尽致累世之丧三十馀柩,归窆华山下”(《宋史·李廌传》),当世著名史学家范镇“为表墓以美之”。这件事的完成,也使苏轼更加了解和认可李廌的为人。
此后,苏轼甚是重视对李廌的教导,他在《与李方叔书》中,直言道:“深愿足下为礼仪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进而具体说:“若进退之际,不甚慎静,则于定命不能有毫发增益,而于道德有丘山之损矣。”德者,是做人的根本,苏轼强调李廌要注重德行的修养。在诗文方面,苏轼也对李廌悉心予以指点,好处说好,坏处说坏,谓:“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在《答李方叔十七首》中评说道:“承示新文,如《子骏行状》,丰容隽壮,甚可贵也”;同时,指出李廌存在的问题,说“私意犹冀足下积学不厌,落其华而成其实”(《与李方叔书》),所谓“积学不厌”,就是要多多读书,积累知识,这是写作的基本功。所谓“落其华而成其实”,就是做诗文要朴实无华,要有饱满的内容而不是讲究华丽的辞藻。听从苏轼的话,李廌愈加勤奋,“益闭门读书”,终于有大进步,“又数年,再见轼,轼阅其所著,叹曰:‘张耒、秦观之流也。’”张耒、秦观是当时诗文名流,且为苏轼的学生,苏轼称赞李廌已经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对古代的文士来说,读书为官,不仅可以展示自我的才华与能力,还可以参与政治,实现其“平天下”的远大抱负。李廌同样有这样的现实要求,力图通过科举考试,踏入仕途。苏轼不但注重李廌的诗文教导,而且对其前途命运非常关心,还在谪居黄州期间,就很关心李廌的科举考试,然而,李廌首次考试,未曾如愿。
元祐三年(),苏轼权知礼部贡举,当时,黄庭坚、张耒等为参详、编排、点检试卷等官,李廌再次参加科举考试,然而,又落榜了。李廌落第之后,苏轼很自责,《李廌传》云:“乡举试礼部,轼典贡举,遗之,赋诗以自责”。所赋诗云:“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诗曰:
与君相从非一日,
笔势翩翩疑可识。
平生谩说古战场,
过眼终迷日五色。
我惭不出君大笑,
行止皆天子何责。
青袍白紵五千人,
知子无怨亦无德。
买羊酤酒谢玉川,
为我醉倒春风前。
归家但草凌云赋,
我相夫子非癯仙。
此诗意可分四层:其一,以书法为喻,夸赞李廌的文章如南朝吴质之书法,笔势翩翩,不同凡响;其二,引《唐摭言》李程因《日有五色赋》而得状元之事,暗喻自己当负遗才之责;其三,直言此举参试士人太多,自己作为主考官,偶或遗贤,作为考生的李廌当能谅解;其四,希望李鹰潜心学问,并预言李廌并非池中之物,一定有科场进身的机会。
对于这次落第,李廌写有《下第留别陈至》诗,其中说:“余生宇宙间,动辄多愿违”,表现出低落的悲怨情绪,又说:“末路各相望,奋庸会有时”,并不甘心这次科场的失利,对将来仍然抱有很大的信心。《李廌传》言及李廌落第后,苏轼曾与范祖禹共同推荐李廌:“轼与范祖禹谋曰:‘廌虽在山林,其文有锦衣玉食气,弃奇宝于路隅,昔人所叹,我曹得无意哉!’将同荐诸朝,未几,相继去国,不果。”
此后,李廌索性不再参加科举考试,《李廌传》记载,他“中年绝进取意,谓颍为人物渊薮,始定居长社,县令李佐及里人买宅处之。”但是,对父亲的故友和恩师苏轼,仍然感情深厚。元丰八年(),苏轼在南京,李廌自阳翟(今河南省禹州)来见,苏轼慷慨解囊,赠与李廌绢、丝等物品。苏轼在《李宪淳哀辞序》中,谈及此事,曰:“适会故人梁先吉老闻余当归阳翟,以绢十匹、丝百两,辞之不可。乃以遗廌”;元祐四年(),苏轼前往杭州任前,将御赐的乘骑骏马转赠李廌,以期改善李廌的生活,苏轼还写了《赠李方叔赐马券》,曰:“元祐元年,予初入玉堂,孟恩赐玉鼻骍。今年出首杭州,复沾此赐。东南例乘肩舆,得一马足矣,而李方叔未有马,故以赠之。又恐方叔别获嘉马,不免卖此,故为出公据。四年四月十五日,苏书。”这则文章,苏轼潇洒的个性跃然纸上,也体现出对李廌的殷殷的深情关怀。
苏轼逝世后,李廌悲痛不已,“作文祭之曰‘皇天后土监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词语奇壮,读者为悚”(《宋史·李廌传》)。
李廌《师友谈记》
条畅曲折、辩而中理的散文
《宋史·李廌传》云:“廌喜论古今治乱,条畅曲折、辩而中理。”此言不错。李廌今存散文四十八篇。他对散文有系统的理论探究,在《答赵士舞德茂宣义论宏词科书》中,他提出如是的见解:
凡文章之不可无者有四:一曰体,二曰志,三曰气,四曰韵。述之以事,本之以道,考其理之所在,辨其义之所宜,卑高巨细,包括并载,而无所遗,左右上下,各若有职而不乱者,体也。体立于此,折衷其是非,去取其可否,不循于流俗,不谬于圣人,抑扬损益,以称其事,弥缝贯穿,以足其言,行吾学问之力,从吾制作之用者,志也。充其体于立意之始,从其志于造语之际,生之于心,应之于言。心在和平,则温厚尔雅;心在安敬,则矜庄威重。大焉可以如雷霆之奋,鼓舞万物;小焉可使如脉络之行,出入无间者,气也。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声清越;如草木之有华,而兰之臭芳芗;如鸡骛之间而有鹤,清而不群;犬羊之间而有麟,仁而不猛。如登培塿之邱,以观崇山峻岭之秀色;涉潢污之泽,以观寒溪澄潭之清流。如朱弦之有余音、太羹之有遗味者,韵也。
所谓体、志、气、韵,包括了文章的内容和风格。此文之外,还有《陈省副集序》,其中云:“所为文章,深纯尔雅,言必有义,字必有法。”“其文之气,萧散简远,知其有洪人之量;其文之词,芳芗明隽,知其有过人之才;其文之理,方严安重,知其有正直不回之忠;其文之意,渊澹冲粹,知其中和无邪之德。烨烨乎其言,有华国之文矣。”文中论及的气、词、理、意,与前面的体、志、气、韵互相补充,构成了李廌的散文学观点。
郭预衡先生指出,“李廌于文,以议论著称”。这是李廌的散文特色。他现存的散文,有不少赋,其名篇如《藉田祈社稷赋》《五谷皆熟然后制国用赋》《松菊堂赋》《仕而优则学赋》等,其《武当山赋》中,描写武当山,云:“泛观兹山,韵粹气整,巑岏奇峰,嶻業峻岭,植若宿邸之主,隐若寒门之屏,腾凌阆风,灭没倒影,斗柄垂焉而可挹日……”文辞古雅,武当山宛然而在目前。其《金銮赋》,赋之“引”中说:“苏形胜自中书舍人拜翰林学士门人李廌”此赋贺之,对恩师拜翰林抱有极大的期望,他在结尾说:“时不易得时不得易兮,苍生跂踵而希泽,将锡圭兮赐衮卿假道以兹职”;还有不少是论,名篇如《兵法奇正论》《圣学论》《将才论》《将心论》《荐举论》等。李廌沿着古典文赋的方向走,有汉赋的根底,只是在写赋的时候,议论过多,这也是宋代整体文学作品的“缺陷”或者“特色”。钱锺书先生指出:“宋诗还有一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钱锺书先生虽然说的是宋诗,其实也是整个宋代文学的通病。说是“特色”,是因为也有不少诗文中的议论,作者表达出较好的哲学思想理念,给人以有益的启示。李廌的赋有这样的特色,然而,议论过多,毕竟影响到赋的文学性。
李廌还写有不少的记,所谓记是记载事物的书或者文章。他的记之名篇有《芝堂记》《安老堂记》《合翠亭记》《唐州比阳县新学记》《登封县令厅尽心堂记》《斑衣寮记》等。其序、书等文体,也都甚为可观,说理明晰,富有飞扬的文采。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笔记体《师友谈记》,此书共有六十一则,涉及师友苏轼、范祖禹、董耘、秦观、张耒、苏辙、孙敬之、苏过等人,其中既有当时社会的文坛领袖,也有经学名儒,还有声闻不彰之士的言行,内容非常丰富。例如,其中的《东坡谓秦少游文章为天下奇作》,云:
廌谓少游曰:“比见东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无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时用意作赋,习惯已成,诚如所论,点检不破,不畏磨难,然自以华弱为愧。邢和叔尝曰:‘子之文铢两不差,非秤上秤来,乃等子上等来也。’”廌曰:人之文章,阔达者失之太疏,谨严者失之太弱。少游之词虽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如钟鼎然。其体体质规模,质重而简易,其刻画篆文,则后之铸师莫仿佛,宜乎东坡称之为天下奇作也,非过言矣。
李廌指出秦观的文章“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质重而简易”的特色,实际上也是衡量文章的重要判断,于今仍然有着现实意义。此书记载苏轼言论事迹二十余则,记载秦观论文十一则,占全书之半,从中可以领略到他们关于文艺与生活的看法与文学倾向,书中也不乏文人的生活轶事,具有珍贵的文学价值。
李廌故里华州少华山风光张玲摄
意境淡远、清新自然的诗歌
钱锺书先生认为:“作品在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里产生,在他生活的现实里产根立脚,但是它反映这些情况和表示这个背景的方式可以有各色各样。”(《宋诗选注·序》)具体到李廌而言,他的诗作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个人际遇的反映,因而,呈现在他的诗作中,有独特的生活印迹,当然,也有他的审美倾向。李廌现存的诗,约有二百八十一题(四百三十首)。这些诗大致分为纪游咏史和唱酬等方面。
李廌为了生计和仕途,奔波于大江南北,四处漂泊,在行旅过程中,见识到各地的名胜古迹,这些反映在他的纪游诗中。如《见山冈诗》,诗云:
高岗胜虚阁,晚景澄寥廓。
遥潢浸广野,危峰柱碧落。
云过半山阴,蝉声夕阳薄。
勤勤学飞仙,海上寻黄鹤。
“潢”,积水池也。“危峰”,高峻的山峰。全诗清新典雅,平朴自然,意境深远,反映出诗人淡远悠然的平静心境。又如《过具茨诸山适达嵩少》:
初逾千峰时,千峰各呈秀。
抵兹嵩高前,始觉众山陋。
恃此一柱力,天地敢分剖。
四维既张弛,穹壤托高厚。
卿云幂上国,秀色连楚薮。
众峰无耸峭,配此真培塿。
固将倍十百,何止吞八九。
余身一草木,乃欲擅去取。
出类复何言,聊贻涧滨叟。
具茨山,位于河南省中部禹州市与新郑市、新密市三市交界处。“四维”,此处指四方。“幂”,笼盖之意。“培塿”,小土山。“涧”,山间流水的沟道;“滨”,水边。这首诗,如同前诗,平朴淡雅,反映出李廌平静辽远的心境。在旅次中,李廌看到许多新鲜别致的景观,有感而发,如七绝组诗《从德麟自中庐游灵溪记事》:
其一
各执梅枝不执鞭,
涉溪穿竹过林烟。
景纯梦里经行处,
直到青溪古洞天。
其二
青溪翠碧泻琮琤,
洞府犹传鬼谷名。
幸有六经堪送老,
不思唇舌慕从横。
其三
裂崖泉射便成溪,
溪畔虚岩匹练垂。
玉溅珠跳千仞底,
阴阴众木媚清池。
李廌的这组七绝诗,其一,首句幽默而诙谐,与友人外出,不驾马车而每人手执梅枝,大有“以竹为马”的童趣,一路“涉溪穿竹过林烟”,到达此行游玩的目的地——灵溪。七绝其二,李廌从视觉、听觉来写这里的优美景致:清溪碧水从山岩间琮琤倾泻而下,又听闻此洞相传是鬼谷子授学之处。鬼谷子,因隐居在鬼谷而称作鬼谷先生,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开创者,著有《鬼谷子》,他的学生有张仪、苏秦等人。鬼谷子直到宋代才受到重视,欧阳修、高似孙等人予以很高的评价。李廌认为儒家学说才是正经,对纵横家不以为然,认为他们不过是摇唇鼓舌之流而已。七绝其三,写灵溪之美,崖壁上的裂缝里喷出的水向下形成溪流,而溪流飞泻而下形成垂挂在岩石上吐珠喷玉白练似的瀑布,四周是繁盛茂密的树木,灵溪之景更加清越动人。全诗以明快之景表达了诗人愉快之情。
李廌的纪游诗多离不开对人物的描写,也时常抒发自己的情怀与身世之感。如《邓城道中怀旧时德麟相拉至江北三县》:
昔从郡丞游,余寒春未回。
玄云蔽冷日,朔风卷黄霾。
枯榛拥残雪,疏篱横野梅。
季夏方溽暑,后乘复与偕。
青秧舞白水,赤日飞红埃。
牛马喝俱喘,蜩螗嘈相哀。
值此寒暑变,感予羁旅怀。
行行江湖去,举棹向天台。
老妇脍鲂鲤,丁男涤尊罍。
霜橙荐紫蟹,水藕浮琼醅。
念公复行县,秋光当独来。
予时定相望,持酒上高台。
从诗题看,此诗写了作者在邓城道中回忆起曾经与友人赵德麟同往江北三县之事。开头两句,回忆在暮冬初春时节与友人出行。中间十句,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出行时见到的景象与周围的环境,乌云遮蔽了暮冬的太阳,北风卷着黄尘呼呼地吹着,枯黄的乔丛里堆积着尚未化尽的积雪,稀疏的篱笆中开着几枝野梅花。如今,寒来暑往,时间飞逝,秧苗又在波光粼粼的水田里摇曳。牛马因为暑热气喘吁吁,蝉微小的鸣叫声就像人们的啜泣一样。写到这里,诗人内心再也抑制不住对往事的感慨,又想到自己多年来漂泊异地的苦楚,此情此景让作者记起昔日的好友,希望他完成公务尽快返回,彼时将在这里等他,一起饮酒叙情。
纪游诗离不开绘物写景,李廌的这类诗格调明快,精彩纷呈。如《西郊》:
黄花作秋色,槁英作秋声。
残春有秋意,耐此恻恻情。
乔木点新翠,古垄集飘英。
午风熏径草,麦浪摇新晴。
脂车逐胜士,访友来西坰。
苦汗泣瘦马,流尘污华缨。
辗然发孤笑,屡醉辄屡醒。
聊歌干旄篇,愧我未登瀛。
诗里的“午风熏径草,麦浪摇新晴”句,点明了写作时间,是暮春时节,然而,李廌身在暮春却谓“黄花作秋色,槁英作秋声”“残春有秋意”,这是为何呢?一切景语皆情语,因为李廌的内心与荒凉枯黄的秋景是一样的悲痛凄凉。五至八句,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自己所看见的景致:乔木散发着新生的翠绿,微风中,田垄上的花枝在摇曳着。后四句,诗人从景转向所见之物,老友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来西郊,长途跋涉使得瘦马气喘吁吁,飞扬的尘土沾满了老友的冠缨。与老友一起,喝酒谈诗,最后一句诗人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数年来辗转多地,奔波劳苦,还是没有博取功名,建功立业。
又如《秋山》:
山色带晴云,云山远莫分。
寒林逈萧散,秀气自氤氲。
定有丘园士,彼同麋鹿群。
弓旌访岩谷,谁为上方闻?
这首诗前四句抓住秋山之“山色”与“寒林”这两个审美意象,从“云”“气”入手,写出了秋山明净的意境,画面优美而深远。后四句抒发出仕不遇的胸中块垒,令人回味无穷。
李廌的纪游诗还有《宿峻极中院》《雨中游法王寺诗》《题峻极下院列岫亭诗》《白马寺诗》《过昆阳城》《临颍县》《自山中归奇丽也》《鹿门寺》《谷隐寺》《文选楼》等四十余首,行踪涉及陕西、河南、湖北等地。这些诗大部分描写了当地的名胜古迹,抒发出思古之幽情,状物写景如在目前。其绘物写景的诗有《春日即事九首》《雪》《晚晴》《美陂》《百叶梅》《天门泉诗》《孟浩然故居》《对春二首》等,尤为上乘之作。
所谓咏史诗,是指以历史题材为咏写对象的诗。李廌的咏史诗,与他的纪游诗相比较,思想感情错综复杂,或通过追述古代隐士的事迹表达仕途遭遇的矛盾心境,如他的组诗《啸台》;或刻画古今之变,表露对世事变迁的无可奈何之感,如《游宝应寺》:“雨后秋风入翠微,我来仍值晚凉时。山遮日脚斜阳早,云碍钟声出谷迟。故国空馀烟冉冉,旧宫何在黍离离。兴亡满眼无人语,独倚栏杆默自知。”以秋风秋雨营造全诗的气氛,再写宝应寺周边的苍凉秋意,进而转入抒情与议论,反映出诗人内心的矛盾纠结与沉重的无奈落寞之情。李廌的咏史诗既有怀古、述古,也能阐发自己的史观,在北宋诗坛上别具一格。
李廌还写有不少的唱和诗,把笔触伸向日常生活,清新自然,意境悠远,如《次韵秦少章腊梅》:“底处娇黄蜡杨梅,幽香解向晚寒开;故人未寄岭头信,先报江南春意来。”又如《道中即事呈岑使君吏部次和德麟韵三首》:
其一
日射西山烂烂光,
低云遮岸水风凉。
从来鞍马倦行役,
笑语不知歧路长。
其二
稻塍粟垄绿相连,
野老欣逢大有年。
人意物情俱自适,
溶溶佳气满江天。
其三
白度黄童话使君,
买牛买犊谕邦人。
今年菽粟仓箱满,
仁政常为七县春。
岑使君来访此地,李廌作诗呈之,此诗为和赵德麟而作。通观这三首七绝,其一写西山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来的风貌,有景有人,情景交融,诗人的心情舒坦而愉悦;其二开篇便以细腻的语言描绘了乡村田地的样貌,稻田的小堤和种满粟谷的田垄翠绿一片,农人欣喜有这样的丰收年,所有的人和物都笼罩在美好的氛围中;其三,描绘了一幅白发老人和稚童与使君对话的场面,“买牛买犊”借指生活琐事,“仓箱满”喻丰收,最后一句,诗人直言如此安居乐业的情景都是使君的政治才能和仁爱之心的结果。
李廌的诗内容广泛,涉及面宽,既有行旅风光,景物风致,又有咏史述怀,且与友人唱酬不断,展示出当时社会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表达出个人得失的心理情绪;既能移山川于笔端,又能曲尽个人怀抱,语言明净如清荷出水,诗风幽雅似蓝天白云,用李廌自己的话来形容,真是“写得清风入嘉句,尽携爽气出云间”。
总之,李廌才思敏捷,“当喧溷仓卒间如不经意,睥睨而起,落笔如飞驰”(《宋史·李廌传》)可惜的是,天不假年,大观三年(),年仅五十一岁就去世了。除《济南集》《师友谈记》之外,尚有《德隅堂画品》等著作存世。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